第二天,周伟民亲自打电话给周铮的班主任,给他请了半天假。
周铮从洗手间钻出来,问道:“爸,咱俩就谈个话,还要这么久啊。”
周伟民看儿子一眼,说道:“咱得去顾总那一趟。”
周铮已经坐到了餐桌前,听完这话,当即往后一仰,从头顶心到脚指甲盖全都是拒绝:“我不去!”
“你那些法律书都白读了?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是什么性质?若不是顾总大度,你和你那些小哥们能这么舒服?我真是太纵容你!”周伟民一气说完,然后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帮他老婆端稀饭。
周铮气呼呼地跟桌上的咸鲅鱼头瞪眼,瞪了一会儿,他抄起筷子将那半块咸鱼头翻了个个儿。
周铮被周伟民揪送至顾世衡办公室,顾世衡正在看文件,赵小宝则在边上给他扒松子儿。
周铮觉着这一幕很碍眼,姓顾的这种人要是搁古代,那就得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顾衙内!
顾世衡挥停赵小宝,对周伟民说:“老赵已经跟我解释过了,你大不必跑这趟。”
周伟民朝着顾世衡一躬身说道:“周铮这样误会您,无论如何该亲自给您道歉。”
于是,顾世衡扣上笔盖,叉着手、看向周铮。
周铮一愣,没想到他真能等自己道歉,可自己有什么歉可道?
周伟民见周铮不说话,朝他甩出一记锋利眼刀。
周铮没看他爹的脸,都感觉到了凛凛寒意,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向前走到顾世衡的办公桌前,向着顾世衡鞠了一躬,随即站直身子、不发一言。
周伟民见此,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虚攥着拳头轻咳一声,但周铮置若罔闻地回过头来,径自走了!
顾世衡没觉出啥来,赵小宝倒恼了,冲周伟民吹胡子瞪眼:“这算个什么孩子!”
周伟民胖胖的身子微微一颤,额上出现细密汗珠:“子不教父之过!”
周伟民走后,赵小宝继续趴在办公桌上给顾世衡扒干果,边扒边问:“对他们那么客气干嘛。”
顾世衡用舌头尖把一粒松子仁运送至后槽牙,碾着说:“小孩子,叛逆期,正常。”
赵小宝说:“狗屁青春期,我看他就是欠教训!”
周铮回到学校,再见苏淮安就觉着不大好意思,自己这回算是一败涂地了!
苏淮安不知道这些事儿,他将一只牛油纸包裹的饭团子给了周铮,说道:“饭团子。”
周铮捧着饭团子不动,苏淮安便又拿回来给他扒开再放回去,周铮朝他笑笑,捧起饭团子咬了一口,做饭团子的米很好,既有嚼劲儿还不干,周铮嚼着嚼着,心里忽然一软,眼圈子红了。
苏淮安暗自一惊,心说自己手艺好到这个程度了?都能把人吃得热泪盈眶了?
周铮却猛地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苏淮安让他吓了一跳——他的手怎么这么大!片刻惊愕后,他伸出自己的小手,笑嘻嘻地拍了拍周铮的手背。
这件事儿,到这本也就该完了,但坏就坏在赵小宝身上。
赵小宝对这个周伟民存了心,便有意无意就打听起他。
这个周伟民,人称大周,是从下头的三家峪镇调上来的,调上来后就在桐榉成了家,生活和工作都是规规矩矩。
赵小宝听完知情人的介绍,弹弹面前一株龟背竹的叶片,问道:“他家在三家峪还有什么人吗?”
“他打小没娘,爹好像在他调来桐榉前也死了,那边也就没什么要紧亲戚了,不过……”知情人想了想说:“那边他好像还有个干姐,没血缘的,不过他隔三差五地还回去看看。”
赵小宝的眨眨眼,嘟囔了一声“干姐”,将那个“干”字咬地很重。
三家峪在大青山脚下,大青山是桐榉市数一数二的高山,干姐徐如花的油面摊子就在通往大青山的青山路上,油面摊子早上炸油条,中午和晚上卖烧饼,偶尔也有芥菜馅的包子卖,芥菜是徐如花亲自去山脚下挖的,徐如花胖,一张脸顶个中号电饼铛,弯腰是不方便的,她就在屁股上绑个小凳儿,一坐一坐地挖野菜,挖回来的野菜分分类,太老、太小、太丑的,就拿热水烫烫剁成包子馅儿,体面的则留给周伟民。
周伟民接到徐如花的电话,就同妻子说:干姐让她回家拿荠菜。妻子最爱吃芥菜,当即举双手赞成,周伟民便拿上妻子做的一点泡菜,开着车往三家峪去,中间经过一个农贸市场,他再下车买半扇排骨或两桶油,当然这一项礼是瞒过妻子的。
徐如花家的日子挺紧巴,男人瘫在炕上七八年,她人又胖,干活比旁人迟慢许多,周伟民早上到,一到就挽袖子烧水,烧好水把炕上那个瘫汉子抱下来,从头到脚地抹洗一遍,中午同徐如花吃过饭,也不午休就开始修坏家器,或者去干地里的活儿,晚上他走的时候,徐如花便痴痴地站在门口,直等到车尾灯的光亮消失不见,方才抬起胖胖的手,抹抹糜红的眼,转身回屋去。
原本,周伟民一家与徐如花一家的日子,可以这么不愠不火地过到他们都老死,但赵小宝出现了。
赵小宝把本地论坛上一个名为“XX公仆野外偷欢”的帖子拿给顾世衡看,顾世衡先是一皱眉,随即往后一退,十分嫌恶地说:“什么玩意?”
赵小宝既得意且狡黠地一笑,继续往下翻动,照片中裸体男女的身份信息出现了,一个是周伟民、一个是徐如花……
顾世衡瞥一眼赵小宝,问道:“你弄的?”
赵小宝眉飞色舞地表功道:“他不说子不教父之过么,那他不得给他的过错买个单啊。”
顾世衡看着赵小宝满脸跑眉毛的贱样儿,不知道怎么就火了,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这一耳刮子刮在了赵小宝的左耳朵上,赵小宝“嗷”地一声就抱着头蹲下了,脑袋像是钻进了大马蜂,嗡嗡直响。
“赶紧删了!”顾世衡恶狠狠地说。
赵小宝抱着脑袋不挪窝,顾世衡便把他扯起来,对着没挨耳刮子的右耳朵说:“赶紧给我删了!”说完他把赵小宝一推,摔门而去。
高铭铸今天休班,顾世衡便自己开车出了公司,不知怎的,他心里非常不安,这滋味就想小时候闯了祸,等着受爸妈的审一样,他在外头转悠来转悠去,转悠到了一中门口,既然来了这,他就想等苏淮安放学一道回去。
顾世衡等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接了一个赵小宝的电话,赵小宝唧唧唧地向他承认错误,顾世衡就又觉着对赵小宝太厉害了点,赵小宝这人向来没溜儿,何况他整这事儿,也是为了自己,但……顾世衡一巴掌拍上遮阳板,但这回他真是太下作了,为着这么点事儿,下这样的黑口,算是什么狗脾气。
学校放了学,周铮推着车子同苏淮安往校门口走,苏淮安看他脸色不好就问他:“你怎么了。”
周铮拧着眉头说:“不知怎么,心忽然突突地跳。”
苏淮安就想帮他推车子,他不让,两人这么着就走到了校门口,迎面见顾世衡靠车门站着。
苏淮安跑上去跟顾世衡说:“周铮不舒服,我们捎捎他吧。”
顾世衡瞧他急三火四地一张脸,低声嘲讽:“记吃不记打,猪!”
周铮不想坐顾世衡的车,但他手脚酸软没力气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顾世衡把他的自行车拎进后备箱。
苏淮安扶周铮坐上后座,又用校服袖子给他抹掉满头满脸的冷汗,说道:“我们去医院吧!”
顾世衡拧着眉头看一眼后视镜,而后掏出手机看一眼论坛,那个帖子已经删掉,他就手把手机丢到一旁,对苏淮安说:“扶手箱里有阿司匹林,你给他含两片。”
苏淮安赶紧掀开扶手箱,扒出阿司匹林给周铮含上,不知是不是药物的作用,周铮的心绞痛明显缓解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谢谢”又说“送我回家吧,我没事。”
顾世衡怕耽误他,坚持把车开到了医院,他的一个熟人早已经等在门口,顾世衡把周铮交给他,又不容分说地给了些现金,让他带周铮检查,不够再跟自己说,交代完就要带苏淮安走。
苏淮安当然不肯,他倒背着手一路后退,边退边道:“我留下,一会儿阿姨来了,我再走,我打车回去!”
顾世衡不愿意他在这,大长胳膊一挥,就把他薅了过来:“用不着你。”说完就风卷残云般卷走了苏淮安。
苏淮安坐在车上,既挂心且委屈,眼泪珠子吧吧地落,顾世衡是发现了,他舅子在哭上很有自己的操守,自己个儿碰了、磕了,他是不带哭的,他的眼泪珠子就专为别人而流!
苏淮安越哭越崩溃,索性一头扎到皮座椅上,嚎地像个大妇女,苏淮安也不愿意这样,但他心中悲苦难当啊……
“生离死别啊,你号这么响的丧。”顾世衡说,顾世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一语成谶,苏淮安与周铮这一别还真就成了生离死别。
周伟民看见那个帖子时,脑海一片空白,他痴痴愣愣地走出办公室,爬上自己的车,打开手机再看时,那个帖子已经没了,但周伟民清楚,帖子里的这类照片一旦传到网上就是不可收拾的,不说旁人,单是通知他消息的那个朋友的手上怕就有全套。
周伟民抓着手机愣了足有半刻钟,而后他发动汽车往三家峪去,他要赶在妻子、儿子、上司、朋友“兴师问罪”之前,看一眼徐如花。
车开上盘山路时,天色已经暗下去,来往车辆的远近光灯彼此交错,周伟民的脸明明暗暗,回忆断断续续,那年他十一,娘死了、爹病了,他没得吃、没得喝,揣着一个空瘪瘪的胃,拉着两条沉甸甸的腿,走过大青山前去上学。那时候徐如花有多大,不是十八就是十九,她扎着一块蓝底子飞小百花的围裙,跑出来喊住周伟民,给了周伟民两股焦脆的热油条,打那之后,徐如花就常给他几口吃的,他就帮着徐如花烧火、翻油条,徐如花的脸在松树枝的火光下是真的如花。
徐如花说:“你得好好念书,只要你好好念,就没人能撵你,谁撵你,我使烧火棍子戳他的脸,九年义务教育嘞!国家花骨朵嘞!他说撵就撵了?”
这话惹笑了周伟民,周伟民一笑手上的烧火棍就没了准头,徐如花装腔作势地斥他:“呀,烧这大火,糊了全归你!吃不了,割头揣。”
周伟民吃着徐如花的油条、火烧念完了初中,去桐榉念高中,念完高中考上了警校,警校毕业回到三家峪参加工作,徐如花则结婚、生子,而后孩子夭折、丈夫瘫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如今,周伟民成了徐如花的支柱。
周伟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徐如花,他只知道徐如花对自己恩重如山,这世上只有她徐如花不要周伟民了,而绝无周伟民不要她徐如花,所以徐如花在大青山中亲吻他、索求他时,他以慷慨赴死的态度接受这一切,回应这一切。
周伟民回忆到这,就想到了那些个照片和那些个不堪入目的留言,他问自己,他们真有那么丑陋吗?
这个问题对于周伟民,永远无解了。
周伟民的车坠毁在距三家峪仅五公里的一处山崖,他终是没能见徐如花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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