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末葱香拌面,不过是一道寻常的家常小食。
周和以端坐在桌面,拿起了筷子便无声地吃了起来。许是王爷平日里吃食太讲究,山珍海味吃多了反倒觉得这乡间小食格外喜人。这会儿才吃第一口,他木着的脸就缓和下来。
长安瞥了一眼他舒展开的眉头,低头专心地垫起了肚子。
昏暗地屋子里,桌上一盏煤油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静静用饭。偶尔从门扉袭进来一阵风,煤油灯微微晃动,给默默进食的两人笼罩了一层温馨的纱。
周和以许久没有与人这般进食过。上辈子,姑且当做是上辈子吧,他十五岁去外祖账下随军出征,十八岁扬名。二十岁便单独请命替年迈的外祖征战北疆。虽于弱冠之年娶了自小定了亲的姜家之女,但也因常年忙于战事,不在京城。
姜氏不愿随他去北疆,嫌北疆困苦,他自不会勉强。所以成亲的十几年里,他与姜氏之间除了必要的夫妻敦伦,其实是很有些生疏的,更别提有过脉脉温情。
微微抬起眼帘瞥向对面少女,少女的脸庞半掩在昏暗之中,显得十分温柔。
两人的吃相都不错,长安因为做私厨,讲究情调跟精致,是有专门学过餐桌礼仪的。而周和以就不说了,作为皇家子弟,则是将‘雅’这个字是刻进骨子里。
长安才吃到一半,一旁的周和以已经放下了筷子。
她瞥过去一眼,碗里的全吃光了,连一颗葱花都没剩下。周和以被她瞧着有些尴尬,想了想,矜持地夸她一句:“好吃。”
长安顿时就笑了,她做得当然好吃!
将嘴里的面吞下,长安投桃报李:“嗯,如今还疼吗?身上可还有哪里难受?”
周和以眼眸微动,摇摇头,模样倒是十足乖巧。
长安慢吞吞将剩下的面吃光,放下筷子。她看着陆承礼,想开口说陆老爷下葬的事但又不知怎么开口,想着,眼神免不了带了几分犹豫。说实话,如果不是陆家二房突然闹得那一场,可能这事儿还能慢慢来。现在看情况得尽早跑路,只能明天一大早就做完。想想,对陆老爷还有点抱歉。
周和以被她盯着,还疑心自己有什么不妥被她察觉了。
默默提了心等半天,发现她看也只是看着而已。心中不免遗憾,若是发现了还好,他索性便不装了。结果此女看似精明,内里却是个蠢笨的……
蠢笨的长安皱着眉看向安静躺了一天没跑的陆承礼,脑补了很多,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她心想着,虽然傻子是真傻,但父亲不在了,怎么也会难过。长安不知该如何措辞说陆承礼爹的事情,傻子才不会大晚上哭闹。
周和以发现此人不精明后,顿时就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他低垂着眼帘,老神在在地眼观鼻鼻观心。
而后王爷发现,长安看他的眼神更怜悯了。
周和以:“……”
“是这样的陆承礼……”陆老爷下葬这事耽误不得,再难开口也必须得开,长安道,“你爹他今儿跟我说了,他太惦念你娘了,想要明日就能去见你娘。所以,我跟常松叔商议了,明日一早就送你爹去。你乖些,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早亲自替你爹捧牌位。”
“牌位?”
“嗯。”她淡定地点头。
“我爹死了吗?”
长安眼睫一抖,刷地抬起眼帘瞅着他。
窗外的寒风早已刮起来,吹得窗棱赫赫地响。端坐在她对面的陆承礼安静地垂着眼帘,身上穿着她今天托小二买来的灰扑扑的袄子,白皙的皮肤在灯火下白到透明。这样安静得了傻子,叫她心里莫名酸了。
周和以其实在思索。
他早就知这具身子父母亲族都不在,此时听到,心中不过几分怅惘,并无多大感受。王爷素来是个冷硬心肠,常人都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在察觉这女子满心心疼他后,王爷无言以对的同时,迅速做出了有利自己的反应。
“我没爹了?”周和以垂着眼帘,嗓音低而轻,“娘也死了?”
他用的是疑问句,淡淡的。但长安听了却只觉得这傻子真叫人心疼:“你爹只是去见你娘了。所以他让你娶我回来,往后我代替他照顾你。”
周和以闻言一愣,抬眼看她。他这才发现,此少女有一双看似世故却格外干净的眸子。
他眼睫一抖,嗓音更轻:“哦。”
“陆承礼啊……”长安被他这个样子给心疼得不轻,她俯身,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没注意到这人瞬间绷紧的大腿,很是动情地对他保证,“我为今天对你凶向你道歉。对不住,我这人,性子确实有些暴躁,有时急了,对人也确实没什么耐心。但你要信我,我不会饿着你,也不会打你,更不会虐待你,你就安心跟着我吧……”
……这是什么古怪的保证?
周和以差点没被她给逗笑,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不成?还打他?不过这念头一闪,他的注意便被手上的温度给夺去。长安握着他的手,柔软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暖洋洋的。
他盯着膝盖,只觉得有几分烫手。可这时候甩开也不对,于是他硬着头皮:“我信你。”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威胁你似的?”长安皱眉不高兴,“我是很认真保证。”
王爷:“我,我真信你。”
“行吧,”长安也知道跟个傻子讲不通道理。握着他手,只觉得这只手特别凉。这大晚上的确实也冷,她不想拖,省得耽误明日的事。事情既然开口了也没那么多讲究,索性就一次讲个清楚:“还有个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你说。”
“咱们要搬家了。”长安把人扶起来,硬拖着往床榻去,“你也知道昨夜陆家大火,家里什么都烧光了。住客栈也不能长期住,所以等你爹下葬,咱就去找个固定住处。”
“咱们住哪儿?”
“住哪儿不重要,”长安不是古代人,并没有落地生根的家宅概念。在她看来,住哪儿不是住,只要能活得舒坦,山村也住得,“就有个事要先做。”
王爷被她拖着按倒在榻上,心里别扭的要命。
他是当真没办法习惯,这女子的心里,怕是压根儿就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吧。单单今儿这一天,她就对他又是抱又是摸的,偏还脸上连半点羞涩都没。王爷不禁纳闷,是乡下女子都不大矜持,还只此女子行径太豪放?
豪放的长安把人推到床里,转头又问客栈要热水。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她脚放进被窝里,被窝冰得跟冰坨子似的半天捂不热。这么冷还怎么睡?睡不好她明早能起来?必须得想办法!
客栈的后厨是整夜温着热水的。小二打着哈气,替她把水提到门口。长安接过来就直接端进屋,也不用盆,她当着周和以的面直接就脱袜子撸起了裤管,露出两条小白腿。黑暗中没看见床榻里的人一双眼微微睁大,她就这么把腿放进了桶里。
“你看着我作甚?”长安喟叹一声,好特么舒服,“你也想烫脚?”
周和以真的很想厉声呵斥她不成体统。喉咙滚动了好一会儿,硬生生把头扭过去。长安看僵硬他的背影就笑了:“陆承礼,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给我转过来!”
他都这般自觉了,她竟然还叫他转过来?!
床榻上的背影纹丝不动,长安忍不住开玩笑:“你这是在害羞吗?哎,你真的害羞?陆承礼,你知道什么是害羞吗你就敢害羞?”
他凭什么不懂害羞?王爷皱着眉转过身,心里忽然冒出了点火气。
这女子怎么回事!
“陆承礼,明日送完你爹之后,咱们带着常松叔一起回我娘家。”长安一面烫脚一面说着计划,“我娘家兄弟嫂子都与我不亲,但是有个十分疼爱我的祖母。明日去了乡下,带你去见见她。之后,咱们可能要在乡下多住一段时日。”
床榻上的人没动,长安以为他没听见,就听到他问:“为何?”
“你二叔家几个兄弟打人,咱们避避风头。”
周和以忽然听说陆家还有亲人,眼神顿时锐利起来:“二叔?”
“昂,”长安本来不愿跟个傻子唠叨。但是正好说起来,她也就顺口把今天发生在陆家的事情给说了,“反正你二叔家的那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势单力孤的,就不跟他们硬碰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周和以冷不丁被逗笑了。
“当然,咱们没钱才是正理。有钱什么事儿都摆平了。”长安继续嘀嘀咕咕,“你也知道你就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身上有伤抓药还特费钱。县城里赁屋子买东西都费钱,为了省些钱,咱们只能去乡下吃糠咽菜……”
王爷没想到自己未来的日子会这么凄惨,顿时有些被噎住。
“那……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总共就二十来两,今日买袄子住客栈,”长安斜了他一眼,吓唬他:“明日再给你爹下葬,剩下的钱就够给你抓个药!都没了。”
这么穷吗?王爷震惊了!
长安叹息:“哎,承礼啊,咱们乡下去吗?”
本还十分抗拒的王爷,此时点头肯定道:“去。”这么点银子,不去乡下,是真活不下去。大不了等他身子好了,他想办法弄银子。
唉,从没有吃过缺银子的苦的王爷,第一次感受到了百姓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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