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晓的鸡鸣声清圆嘹亮,天际有了几分亮光,雨后的清晨有几分凉意。
鬼魂无法在白日里活动,梅小姐的幽魂飘忽了一夜,又用残留的怨念将他们带进了生前的幻境里,早已变得虚弱不堪,被这似有还无的天光一照,整个魂都变成了个半透明的虚体。
吾念在她身上落了一道符咒,将她藏进了随身的念珠,掩进了宽大的衣袖里。
大抵是梅小姐分了些神到那幻境,落在屋子里的结界被修士们强行打破了,只是房门依旧紧闭着,竟被里面的人插上了梢。
司淮二人回到荒院的时候,梅老爷已经侯在了院中,衣饰未换,想必是无眠了一夜。
在屋檐下念了一夜佛经的小尘一看见自家师叔和司淮施主一同回来了,赶紧迎了过去,简单陈述了一下昨夜发生的事情,随他们一同到了门边。
"大师。"梅老爷面色急切,一夜未眠,眼中布了些红血丝。"几位仙士说这房间的什么……什么结界已经破了,可是那书生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不干净的东西可不就是你女儿吗司淮和小尘一对视一眼,并不说破。
"他不知道我们是来救他的,哪里敢出来"吾念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用身子掩住了身后众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对梅老爷道:"梅小姐已经放下了,也请梅老爷放过杨公子,让小姐能安心去往该去的地方。"
梅老爷神情一滞,也放低了声音,"大师何意?"
"梅老爷是小姐生父,她不能恨你,闹了这一回鬼祟事也只是为了保护她心尖上的人。整件事究竟如何老爷比我这和尚清楚,我也只是替小姐亡魂传个话,替她求您放杨公子离开。"
"她……"梅老爷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嘴唇噙动了几下,眼底濡湿了一片,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可还说了什么?"
"小姐托贫僧带一句话:人世情薄,孤身一人多顾着些自己。"
梅老爷哽咽了一下,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颤动的手摆了两下招来下人,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这座荒废的小院。
不管这个人在商场上如何翻云覆雨,可此刻只是一个失了独女的老人。
司淮看着吾念默默念诵着经文,知道他的慈悲心肠又发了作,却没有说什么。毕竟亲手将自己女儿活埋的人,多可怜都不足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吾念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却只是抬手摸了摸尘一的小光头,在一众修士灼灼的目光中,敲响了那道房门。
"阿弥陀佛,贫僧受梅依姑娘所托,助公子与她相见。"
里面的人似乎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门上,一听到这句话,立时传出了响动,一阵急切的拉开门栓的声音之后,久未打开的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书生打扮的人探出了半个身子,面容白净,和幻境中所见相差无几,只是消瘦了些。
杨长清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和尚,不确定地问道:"你……你能让我再见到她我知道她在,她在我为她画的那副画里,我想见她,我……我……"
"阿弥陀佛,施主,即便能再见上一面,你们终究还是天人永隔。"
"那我也想再见她一面,我还有许多话没同她讲,我答应要娶她,还没和她拜天地呢。"
吾念重重叹了一口气,取出藏进袖子里的佛珠抖了抖重新拿在手上捻动起来,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烟灰,尽数倒到了杨长清手里。
"煮碗茶喝下,你就能见到她了,只有一个时辰。"
说完,他轻轻颔了一下首,低声诵了一段听不懂的佛经,最后道一声佛号,才转身领着小和尚离开。
一旁的修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和尚真的有些本事,一股子佩服的心升了上来,赶紧追上去询问昨夜的始末。
司淮礼貌地对杨长清点了点头告辞,离开前视线从他手里的符灰扫过,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部顺着咽喉泛了上来。
想不到几百年过去了,阴曹地府走了一回,这和尚还是喜欢让人喝符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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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一群修士缠着吾念讲昨夜的捉鬼经过,嘈杂又不真切,司淮一挥手闭了窗户,倒头睡到了床上。
解决了梅小姐的事情,他也该走了吧?
司淮抬手捂上自己的眼睛,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他也很像像梅小姐那般不管不顾地再去见一面,就算只是喝杯茶问声好,亦或是相对无言都好。
可他不能。
上一世就是因为他,灵隽背上了世人的万年骂名,舍弃了他的功德圆满。这一世既然再遇见,理应离他远一些,说不定十数年后,仙门百家中又有了佛家弟子的地位,世人诚心向佛,再不记起数百年前的佛门秽事。
若是可以,远远看他一眼,护他周全,倒也不枉此生相遇。
这般想着,他心中好受了一些,一连几日不曾在夜里睡过好觉,这会儿反倒有些困乏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昏昏沉沉地做起了破碎的梦。
直到暮色渐渐稀薄,司淮才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明明是炎炎夏日,却有一股冷风从脚吹到头顶。
他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太阳穴,忽然手上动作一滞,蓦地睁开了双眼,一层极浅极淡青碧色覆在原本漆黑的眼瞳上,如极地寒潭般冷凛的目光盯着倒掉在床头的红衣女鬼。
女鬼的脸离得尚有一臂距离,伸着灵活的长舌头,整张脸是泛着死气的惨白色,只是烫毁了一大片瞧不出原本的面貌,杂乱的长发落到司淮脸上,有一股无以名说的味道,就像常年沉尸井底发出的恶寒尸臭味。
见身下的人睁开的眼睛,女鬼发出一声令人发怵的怪叫,散乱的头发长了触手一般慌乱爬开,整个身子慌忙往屋顶缩去。
司淮眼神一凛,似有碧色的幽光从眼底划过,伸手抓向那团虚影重重往地上一掷,化作虚影的红衣女鬼便重新现了形,匍匐在地上露出一双全是眼白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床上坐起之人。
"我不去寻你,你倒寻着我的气息来了"司淮勾起一边的嘴角,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说完这句整话,"我支离破碎了三百年,还没来得及好好修炼就被你搅了,不如拿你来增进修为,如何?"
女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发出两声"咯咯"的怪叫,在他鹰鹫般锐利眼神的注视下,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下一刻,一只暴着青筋的手紧紧箍上她的脖子,将她从地面提了起来,污水从长发滴落到地面,打在司淮没有穿鞋的赤脚上。
瞳孔里的青碧色越发深沉,扬起的另一只手凝起了一团青色的焰火,在慢慢的蓄力中燃烧得越来越旺,一点一点往女鬼额上逼去。
所谓的鬼,不过是人死之后离了体的魂,无灵无魄,最多存一口死前的怨气化作厉鬼。倘若这厉鬼害得人多了亦或是做鬼的念头长了,也会像修道之人那般涨些修为,譬如现在这只。
司淮现在的身子是泥巴塑起来的,没办法一口吞了这个女鬼的魂,只得将她一点点灼化,再吸入腹中。
眼看着女鬼的精魂被慢慢灼化,溢出几缕红黑色的雾气,司淮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正要摄入体内,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司淮被这声音惊了一下,眼底的青色褪去了大半,发愣的一小会儿空当,女鬼已经挣脱,迅速窜上房顶匿到暗处消失了去。
他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恼,连连喘了几口大气,眼里的最后一丝浅淡青色消失殆尽,变回了深沉的黑,宛若无星无月的深洞寒潭底下,最沉的一抹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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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敲门声又急促地响了一遍,司淮沉下一张脸回到床边把靴子穿上,才慢腾腾挪去开门。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小混球在这种时候坏他好事,敲门声比催命钟声都要急。
房门被粗鲁地往里面拉开,正准备再敲一次门的小和尚悻悻然收回手,从面前的人阴沉的面色推测他此刻起床气极大,赶紧赔上了笑脸,轻声问道:"放才听施主房中有些动静,可是梦魇得厉害"
司淮无意和他解释,胡乱地点了两下头。
在他想吞了那鬼玩意儿之前确实是梦魇得厉害,破破碎碎的梦里全是一排排脑袋光锃瓦亮的和尚在对着他念经,可不是噩梦么。
"小师父寻我有我什么事么?"
"噢!"尘一抬手拍了下脑袋,终于记起了正事,眸中一亮,道:"师叔说这两人多亏淮施主帮忙,想请施主到房中一道用晚膳。"
司淮睡前还闪过寻借口再同那人说说话的念头,这会儿倒送上门来了,他寻思着大抵是他在梦中没有对佛主无礼,所以才得了这么个恩惠。
心中的雀跃到了脸上被遮掩得半点不见,一身青衣的翩翩公子顶着波澜不惊的神色,脚步却比旁边的小和尚快出许多,连衣襟有些凌乱都忘了整理。
吾念似乎做好了他一定会来的准备,早就备好了三份碗筷,静坐在桌旁,见司淮与尘一一前一后进来,浅浅一笑,侯他们入座。
跟和尚一起吃晚饭,司淮做好了吃馒头咽白菜的准备,还是没有油的寡淡小白菜。没想到碗里盛着的竟是素面,不仅有油有菜,还贴心地往他的碗里多放了一个鸡蛋。
司淮偷偷瞄了一眼小和尚的面碗,确定只有他有这个蛋,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连半分要让给孩子的念头都没有生出来。
"这面是大师亲手做的"他提起筷子搅了搅虚浮的热气,语气不自觉地放缓。
"常年在外游走,总要什么都会一些。贫僧不擅厨艺,把面下进热水里还是会的。"然后再把主人家剩下的蛋放进去。
司淮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的,眼中有些温热。
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灵隽第一次给他做面的场景,出家人饭食清淡,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来两个鸡蛋下进面里,端着碗飘着油的面,浅笑着贺他生辰。
想着想着,司淮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眼神无意中再次瞟过尘一的面碗,居然看到他从底下翻了鸡蛋,还是两颗。
扬起的嘴角拉了下来,一筷子挑起一大口,泄愤似的往嘴里塞去,一股奇怪的味道触到舌头,刹那间酸遍了全身。
"师叔,你这醋放得多了些。"尘一一口面咽进去,适时地做出点评。
"许久没有自己动手,手有些抖。淮施主都没说什么,你倒先埋怨上了。"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司淮哂笑两声,一根一根往嘴里送着面条,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以为解决了梅小姐的事,两位师父就要启程离开"
"梅小姐的事是解决了,可是梅园的事还没解决。"
吾念头也不抬地扒拉碗里的面,不可谓不津津有味,看得司淮简直要怀疑他把醋都抖进了他的碗里。
"大师的意思是?"
"梅小姐穿的是白衣,可先前我们交手的那只鬼明明是穿红衣,阴气森冷比梅小姐盛上许多。梅小姐连活埋她的父亲都可以不记恨,又怎么会是那种把祖宗棺材都挖出来的人,昨夜瞧她的模样,似乎事先不知道她的棺材也在那里。这梅园里,还有一只更厉害的。"
"大师所说不错,那只更厉害的方才在我房中出现,我正要捉她,被你这小师侄一阵敲门声吓跑了。"
"啊我我我……"尘一这个罪名担得莫名其妙,"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低头吃自己的面。
不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在小和尚吃面的吸溜声中,很突兀地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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