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梅园画梦五

    许是梅小姐死的时候怨念太过强烈,以至于死后怨气结成了结界将杨长清困在了屋子里头,与吾念同来的一群散修嗓门嚷得大声,修为还是欠缺了点火候,一群人也没能强行打开那扇门。

    吾念方才匆匆交代了一句便去追梅小姐的鬼魂,司淮有些放心不下,嘱咐了尘一几句便跟了上去,追到前院正好看见置着棺材的会客大堂敞开着门,吾念的手停止了捻佛珠的动作,缓着步子朝里走去。

    白衣女鬼惨白着一张脸站在中间那具棺材前,一双眼睛死水般直勾勾盯着一步步朝她走去的和尚。

    司淮心中暗道不妙,几步飞掠上前正要伸手阻止吾念往前,反被一只横出的手握住了手臂。

    吾念转过头来,朝他摇了摇头。

    见他眼神凝肃不似中了魔怔的样子,司淮悬起的心才放了下去,跟着吾念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女鬼似乎刻意引着他们来这里,飘飘忽忽地立在棺材前一动不动,垂下的长发朝两侧分开,露出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和棺材里躺的尸体一般模样。

    仿佛有一股冷风当头灌下,司淮转头和吾念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道将视线落回棺材里躺着的人脸上。

    他们此时站着的位置正好能将那张脸瞧个七八分,确实与飘着的这位十分相像。

    "梅小姐下手挺狠,把自己的棺材都挖起来了。她这是想你好人做到底,帮她把棺材埋回去"

    "逝者已矣,施主不该玩笑。"吾念头也不转,对着梅小姐的鬼魂鞠了个深躬。

    见他如此认真,司淮也不再打趣,随着他的样子十分不走心地也鞠上一躬,算作对死人的尊敬。

    "梅小姐"十分知礼,福了福身子,做足了大家闺秀的礼仪,昏黄的油灯明明灭灭地跃动了两下,竟在棺材里的尸身上铺了一层金光。

    "等等!"司淮下意识地喊出这句话,哪知还是迟了一步,吾念套着佛珠的手已经触上了那光芒。

    昏暗的会客大堂在眼前模糊了去,层层叠叠地闪过模糊的虚影,司淮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明明脚步没有挪动,可景象万千变化,再清晰时已经是一处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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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街市十分热闹,华美的灯笼挂满街头,身边来来往往许多人,可这些人和景仿佛是从另一处投射过来的海市蜃楼一般,虚幻得不真切。

    吾念惊奇地看着从自己身体里穿过的人,转向司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看不见我们,还能从我们身上穿过"

    说话间,又是一群谈笑的公子哥走来,虽然撞不到身上,两人还是很默契地往后退开。

    "都是幻境,你触了那道光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可这是什么幻境还不好说。"

    "看来是贫僧学识浅薄了,只道世间有妖有鬼已是骇人的奇事,想不到还能到环境里走一遭。"

    司淮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一时不知如何接他这句恭维的话,瞧着不远处挤着许多人,便示意吾念一同过去看看。

    那个地方是月老祠,祠庙建得简朴,外头几棵生得歪斜的树满满当当挂上了红线,石阶前立着两根石柱子,悬了一把锣鼓大的同心锁。

    天下供奉香火处不知凡几,唯月老祠既不庄严也不肃穆,来这里的男男女女皆怀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情愫,虔诚地向月下仙人祈求,再将青涩的甜意化作手中红线系到树上。

    司淮站在月老祠前忽而不动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仿佛在心底无比虔诚地祈求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弯下身子拜了拜,比寺庙里的和尚上香还要恳切几分。

    吾念笑意吟吟地站在旁边看他,见他许完了愿,才八卦地问道:"淮施主可是有心上人了,跟月老求姻缘"

    "也不算,不过是一个私愿,此番入得幻境中不能燃香叩拜,不知道月老会不会觉得我不够虔诚,不肯满足我。"

    "那便算你欠下了,他日寻到此处地方,还上一柱香火,再拜上一拜便是。"

    "也是。"司淮点点头,嘴角扬着一抹笑意,"大师没什么想求上一求"

    "贫僧施主说笑了,月老自是只管姻缘事,贫僧是个……"吾念的话头忽而停住,视线约过司淮,落到他身后不远处的大槐树处。

    民间有一种说法,拜完月老之后用红线穿上姻缘签或是写着心愿的红布条,将它抛到树上,若是不掉下来便会愿望成真。

    是以此时槐树底下站着许多信男信女,自顾自地将手里的红布团往树上扔,熙攘的人群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已死之人的身影。

    应该说,是生前的梅小姐。

    那张清秀的脸被一袭粉衫衬得白皙灵动,若非亲眼见过,实在难以想象出那泛着死气的惨白。

    她的边上,站着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素衣轻衫,透着一股子温文尔雅的书墨气,两人不多言语,相视浅笑,宛然一对佳偶璧人。

    吾念忽然想到了什么,捻着佛珠的手指稍稍用了一下力,泛了一点白色。

    "梅小姐与梦中的心上人约定上元节在凤棉城东的月老祠相见,想必这便是他们初见的场景。"

    "这么说,这幻境里的景象应该是她死前的执念了,不然也不能够将你我都带进来。"司淮嘴里附和着,视线却飘到了身后人来人往的月老祠,在心里记下了几个字:凤棉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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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臾之后,眼前画面陡然变转,变成了梅园的会客大堂,宽阔明亮,梅老爷端坐在主位上,黑着一张脸看跪在跟前的两个人。

    接下来的事情,和梅老爷口水所说一致,梅老爷心疼她与亡妻的这个独女,又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惹人非议,便要求这个未来姑爷去考取个功名,商门嫁仕官,也好凑个登对。

    司淮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瓜子儿,拉着吾念到一旁蹲了下来,做好了身临其境再看一遍这段人鬼情仇的准备,不想事情到了杨长清离开之后,似乎有了出入。

    杨长清走后不过半月,梅老爷便答应了当地一个富绅的提亲,那富绅已到不惑之年,结发之妻早亡,膝下子女三人,此番便是为了续弦,给家里找个主母。

    照理说梅老爷如此疼爱自己的女儿,不该答应这样的亲事才是。

    司淮转头看了看吾念,问道:"是我隔着屋檐听岔了梅老爷不是答应了那书生"

    吾念也一脸困惑地摇摇头,"贫僧也未曾听到这段,且先看看。"

    话罢,便见梅小姐哭得梨花带雨地跑出来,当面质问梅老爷道:"你明明答应等长清做了官便把我嫁给他,怎么可以说话不做数你怎么能把我嫁给姓申的那个老头儿续弦,他的年纪比你都大!"

    "住嘴!自古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草草与一个贫贱男子私定终身,毁了自己的清誉和梅家的名声,还盼着哪个世家公子来娶你!申家也是有些名望的,你嫁给申老爷做续弦,等他死后申家的家产都是你的,还有人伺候天伦,有什么不好"

    "那女儿嫁过去守活寡也是好吗?若不能等长清回来嫁给他,女儿情愿现在就死!"

    "这门婚事已经定下了,不嫁你也得嫁!"

    /

    三日后,梅小姐被绑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往申家送去。

    梅小姐瞧着温婉斯文,性子却烈得很,在轿子里挣脱了绳索,在大街上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当街毁了这桩婚事,穿着一身红嫁衣跑出了镇子要去寻杨长清,第二日便被梅老爷派出去的人抓了回来。

    梅家是桐庐的大户,放到整个凤棉城也是排得上位的,前边梅家小姐和穷酸书生私会已然起了蜚语,后边大婚之日当街悔婚,一日之间,整个梅园仿佛都成了笑话。

    梅老爷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女儿和梅家的脸面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在一个阴雨天的夜里,他命人往小姐的饭菜里掺了药,哄着她把饭吃了下去,然后寻了口棺材,将还没断气的人装了进去,埋进了梅家的祖坟里头。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梅家都对外宣称梅小姐生了重病,有意地放出梅小姐被负心汉辜负心智失常才答应申老爷的婚事又当街悔婚。

    申家也是好脸面的,这种事情自然不愿意让人议论,便掏了银子封了悠悠众口,是以近来前来捉鬼的修士们都不曾听到这精彩堪比戏文的一段。

    再后来,约莫到了春末,杨长清才再次出现,他没有赶上这一次的会考,心中觉得有愧,想再见梅小姐一面,再闭门发愤,又哪里知道梅小姐已经身亡。

    梅老爷见了他整个人发了疯似的,觉得他女儿的死罪魁祸首就是杨长清,要把他绑了去陪葬。

    也就是那个时候,梅小姐的鬼魂第一次现身,将杨长清关进了自己的闺房里头。在另一段故事里女鬼掳走负心汉折磨的原委,原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上人。

    /

    梅小姐的这一段记忆幻境看得吾念和司淮又惊又寒,谁能想得到,外人口中那个死了女儿还要想方设法救负心汉的梅老爷,竟为了脸面做出这等事情。

    "难怪棺材盖上有许多带血的划痕,原来她不是上吊自尽,而是活埋窒息而死。"

    一个人昏迷后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了棺材里面,求救无门,将手指都抓出了血也打不开一道缝隙,直至耗干了力气抽离了意识,是何等的绝望。

    吾念心头一顿,仿佛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压得身骨粉碎,难受得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司淮发觉身边的人有异,赶紧扶住他,连连问了几声都没有回答,正想往他体内灌输内力,才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阿弥陀佛"。

    "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方才想到梅小姐醒来后在棺中挣扎,心中十分难受。"就像,自己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大师慈悲为怀,能感她所受。"

    司淮不动声色抽回扶在他身上的手,发觉已经从幻境中回到了现实,灯火依旧昏暗,漂浮的虚体看着棺材里躺着的人,不知能否思想些什么。

    "杨长清回来已是四月,梅小姐死的时候不过二月初,整整两个月,梅老爷是如何做到活埋了亲生女儿还仿若无事的"

    吾念摇了摇头,并不回他的话,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了掌心,默声念起了经文,片刻后对着梅小姐的鬼魂问道:"小姐可是有心愿未了,才在人间徘徊?"

    梅小姐露出诧异的神色,确定自己的声音能被听到,赶紧对他鞠了一躬,低声开口道:"我想再见长清一面。"

    "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司淮道。

    她摇摇头,神情十分落寞,"我能看到他,却碰不到他,他知道我在,却见不到我,如此,哪里算见到。我以为我会嫁给他做妻,心里存了许多话等着以后同他讲,没想到如今阴阳两隔。"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他,让你爹送他去给你作伴,你们就可以做一对鬼鸳鸯。"

    梅小姐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反问道:"公子可曾喜欢过人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被情字桎梏住了,便愿意自己身死,却求他好好活着。"

    愿意自己身死,却求他好好活着。

    司淮偷偷看一眼身旁的人,心道: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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