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下头的人回报,说那女子最后进了县衙大门,穆亭不由十分意外。
他没有跟对方照面,但按照属下所言,她的身份应当不低,绝不会是县衙的仆役,那就只有官眷了。再一打听,竟是新来的县丞夫人,如此一来,她出现在城郊这处集市,便是古怪至极。
当时客栈里只有她一人在,若说此事与她无干,又颇有疑点,若说此事与她有关,又连穆亭都不敢相信。
他们从关内来,与番人应是没什么交际的。又是今年的新科进士第一次上任,也不像是朝中什么人做出的安排。就是真要对付他,也不该派个女子前来。
不论如何,从纸条上的内容来看,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至少目前还不是敌人。
穆亭想了想,便吩咐道,“既然是县丞大人的亲眷,想来与此事无干。当时旁边两个房间都空着,说不定有人趁隙溜进去,传了纸条之后立刻撤走。”他顿了顿,又说,“叫人盯着集市那边,查一查是否有可疑人的踪迹。另外,传令城中,从即日起,严查进出城的人口,以免叫心怀不轨之人混进来。”
按照纸条上的说法,等这些番人南下时,会先派遣一部分人作为先锋,伪造身份入城。然后里应外合,趁着守军不备,夺取城门,长驱直入。
既然如此,严加巡查总不会错。
纸条上的内容不好宣扬,只能他自己知道,但是这传纸条的可疑之人,就可以用作搜查的借口。
还有派出去的斥候数量要增加,探查的范围也要推得更远,必须要第一时间掌握草原人的动向,方能做出最及时准确的应对。
草原部族南下这种事,那是年年都有的,不过规模大小不同。
年景好的时候,不但关内丰收,草原上也是马壮羊肥,因此不缺吃食,只有一些温饱不足的小部落会组织人手南下,数目通常不多,劫掠一番就走。荒年灾年,那就是大部落纠集附庸的小部落,数万人马南下就食,顷刻之间便是一场血战。
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收成也好,按理说应该不比太过担心,所以营中的气氛也是轻松的。
但现在看到这张纸条,穆亭就忽然想起夏天时收到的消息,说是草原上爆发了好几场内战,消耗甚巨。现在时间过去几个月,估计也该分出胜负了。可一整年都在打仗,就算赢了,又哪里来得及准备过冬的粮食?
只能到南边来抢了。
而且这种刚刚经历大战,带着血煞之气的士兵,又与那些饿得受不了才南下劫掠的部族兵马不同。
那张纸条上,明晃晃写着“屠城”二字,虽是猜测,却也叫穆亭不得不在意。
穆亭的命令才传下去,石将军的人就来了,请他过去说话。估计是听见消息,坐不住了。
军队里最是讲究上下尊卑,石将军虽然保守,个人能力也可称得上平庸,但毕竟资历摆在那里,也是战阵里冲杀出来的,哪里能容忍穆亭在他眼皮底下发号施令?
穆亭也是看准他一贯行动保守,就算商量了也会被拒绝,这才来了个先斩后奏。反正草原人迟早会来,就算纸条上写的是假消息,也不过提前戒严一段时日。人都已经派出去,石将军亦无可奈何。
果然,他摆出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石将军除了阴阳怪气地抱怨一通,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让他滚了。
斥候派出去之后,穆亭自己骑着马在城郊一带转了一圈,然后不免忧愁起来。
地里的粮食这会儿才刚刚由青转黄,其实还不算完全成熟,但是草原人不管这些,他们来了就抢,并不管会损失多少。若不能在那之前将粮食收上来,不但这个冬天百姓的日子难过,还会留下东西资敌。
在敌人还没影的时候,就叫百姓收了粮食,他们自然不会肯。这种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粮食,水分太重,根本不能久存。而若是晒干,则立刻就少去大半分量。最要命的是明年还不能作为种子,须得另想它法。
当然,那纸条上,也给了万不得已的解决方案。这法子十分出乎预料,仔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行性。
正是因为这些,穆亭越发不相信这纸条会是一个女子传出的了。
它应该出自一位隐士之手,或许对方是从他处得知了草原的消息,所以提前过来报信,但又不便现身人前,因此才用了这种办法。就算退一步,真是那女子射出的箭,她背后也必然还有另一个人在。
转眼七月过去了一半,一切风平浪静,田间的庄稼在烈日的照射下渐渐褪去青色,转为成熟的金黄。
就在穆亭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骗了时,派出去的斥候终于回报,说是发现了疑似草原人的踪迹。
说是疑似,是因为在野外,草原人十分懂得掩藏行迹,而斥候也绝不敢凑太近去观察。但是以他们丰富的经验,既然说了疑似,那就九成是碰见了草原人,而且还不是一两个散人,但具体规模如何还要等待后续探查。
即便消息还不确切,但穆亭接到消息,还是忍不住霍然起身,“终于来了!”
虽然在大多数大楚人看来,草原上的人可以统称为蛮夷。但事实上,他们内部也是非常混乱的,绝非铁板一块。
这是由草原的地理环境决定的,他们靠放牧为生,而一片草场,再怎么丰茂,能够养活的牛羊都是有数的。而这有数的牛羊,能够养活的人也是有数的。这就决定了一个部族能有多少人。
虽然他们也会联络起来,但因为平时并不居住在一起,所以这种联盟其实也是一盘散沙,很难统一行动。
而且草原人和汉人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内部,往往会分等级。
小的部落依附大部落,就自动比对方低了一个级别,而普通牧民依附贵族,又要再低一个级别,而在普通牧民之下,还有那些已经失去自身部落,被收编过来的散人。除此之外,还有从大楚劫掠的奴隶。
上层的不会在意下层的生命,所以一旦作战,大部落就会让小部落作为先锋,小部落又会赶散人和奴隶在前面当炮灰。
所以草原人出现在边境,一向都是从小股散兵开始。
一旦有草原人的踪迹出现,则大军也不会太远了,现在开始做准备完全有必要。
这一点不但穆亭知道,石将军也知道,所以收到消息,他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立刻提出要将肃宁城戒严,而从这里往草原的几个寨堡,也要加派人手,盯紧番人的动向。
穆亭闻言不由皱眉,“将军这么说,莫非城外的百姓就不管他们了不成?”
“他们留在城外,能够成为肃宁城的屏障!”石将军说,“不是我不管他们,他们既然生活在西北,只是我们这里不过驻扎了五千兵马,据守城池已经很难,还能如何?”
“可以让百姓搬进城中躲避。”穆亭道。
石将军闻言,却也是大为皱眉,他不赞同地盯着穆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穆亭也同样毫不回避地对上他的视线,“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认为,我们不但要将百姓迁进城里来,还应该派遣士兵出城,帮助百姓抢收地里的庄稼!”
“你疯了!”石将军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坚壁清野,只会把草原人引到肃宁城来!”
人人都知道草原人难下是来打草谷的,说白了就是抢劫。但是草原人也不傻,他们知道大楚城墙又高又厚,还有各种守城器械,士兵们也大都悍不畏死,想要攻破一座城池,哪怕只是小县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在他们的部队没有形成规模的时候,大部分草原人会选择绕过城池,在城外抢一抢那些村庄,得到了足够的铁器、粮食、女人甚至被藏起来的银器,也就差不多了。
这样一来,只要紧闭城门,严阵以待,让草原人在城外抢够了,他们自然就会退走。这样就能够最大限度避免正面交战,避免战争损失,更不会有城池失手的危险。
石将军从军这几十年来,功劳赫赫,不知道有多少是用这种无辜百姓的性命堆填起来的。
不单是他,这其实也是西北许多中低层将官门获取功劳的不二法宝。到时候只需在上报时写上“力战退敌”即可,军队几乎没有死伤,就可以算得上功劳了。万一侥幸杀了一些草原人,那就已经值得朝廷嘉奖了。
至于平民百姓的性命?在西北,这并不值钱。
反正这些百姓傻乎乎的,明知道这里日子不好过,还是会留在这里。有些战乱的时候逃走了,等战事一平,就又回来了,永远都耗之不尽。
这种话,石将军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但他以为穆亭一定能懂,却没想到他懂是懂了,却偏要跟自己对着干!
“这种事我们说了不算,既然草原人要来了,防守之事还需肃宁县一干官员出力,城外那些百姓也是他们治下之民,不如请他们过来商议。”穆亭冷着脸道。
和军队不一样,负责治理地方的官员的政绩是按照当地丁口、田亩数量,每年的税收、取中的生员举人数量等等来衡量的,他们绝不会允许石将军把城外成千上万百姓拿去填草原人的胃口。
于是正在跟县尊开会,准备这几日下乡劝农,督促秋收的刘天成,也被请到了军营之中。
并且一听完两方的提议,他立刻意识到这也是自己立功的机会,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穆亭这一边,甚至话中威胁石将军若是罔顾百姓性命,他必然要参上一本,完全是一副要为民请命的样子。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