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我来得不巧了!”
人未至声先闻,王婶笑着,从茂密的林中现身。她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竹篓,手上还有把小铲子,似乎是来挖野菜的。
白珞面上一红,低低道了声“王婶早”,偷眼看杨戬,那人却仿佛是在欣赏清晨的湖光山色,手中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压根不看王婶。
王婶也有点尴尬,像是为自己解围似的,上前拉了一把白珞:“可怜见的珞珞,一宿不见,竟瘦了好多,等得了闲,你上婶儿家来,婶儿给你做好吃的。”说罢又捻了白珞的手一下,促狭的眨眨眼,径自去了。
这本是极寻常的客套话,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竟似乎带了别样的意味。白珞陡然想起,昨晚自己和杨戬共处一室,说不定现在全村的人都晓得了,登时一朵红云上面,腮上火辣辣起来。
杨戬却不在意,瞅着白珞发呆,收了墨扇道:“走吧,我们回去,你需要休息。”
一路上好几个人瞧见白珞,都上来问她的头发,有的叹息,有的怜悯,只有狗蛋蹦蹦跳跳过来,拉起白珞的发丝,上下看了移时,欢喜道:“小白小白,你真好看!”
“哪里好看?”白珞啼笑皆非,“一夜白头,跟个老妇人似的,若从背后看,准有人叫我‘婆婆’。”
“才不会!”狗蛋摇着小手,“小白是天下第一好看的美人,可不是什么婆婆!”
他如此忠心,白珞也觉感动,摸摸狗蛋的小脑袋道:“你呀,是没见过真正的美人。”
狗蛋不服,一下蹿到杨戬身边,指着白珞道:“杨大哥杨大哥,你走的地方多,你说,小白是不是顶顶好看?”
白珞的呼吸一滞,忐忑的望向杨戬,心里隐隐期待他说点什么,却又宁可他不开口。
“你说得对,是很好看。”杨戬淡淡道。
他毫不掩饰的称赞,让白珞心里甜丝丝的,谁知那人跟着又道:“我走了许多地方,的确没见过如此俏丽的‘婆婆’。”
“你!”
白珞气得双目圆睁,可“婆婆”这话又是她自己说的,不由得恼羞成怒,一跺脚,转身跑进房里。
她闷坐了一会儿,忽听窗外笑语不断,打开门看时,却是狗蛋缠着杨戬,扭股糖似的撒娇。
那小把戏一会儿要学法术,一会儿要学武功,一会儿又说“你去哄哄小白,叫她弄只雷兽来我们骑骑”,那杨戬居然也耐烦,不一时就厮混得熟极。
白珞失笑。此时日渐中天,她横竖也无事可做,索性出来,歪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着这一大一小笑闹。
好容易安静下来,杨戬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教导狗蛋来认,耐心得像是个三家村的老学究。
“你认不认得这个?”
“三横一竖——是‘王’字嘛!”狗蛋叉腰,颇为自得,“是‘大王’的‘王’,还是‘王八蛋’的‘王’!”
杨戬皱眉:“不好。第二个不雅驯,你换个词再说。”
“嗯……”狗蛋翻着眼皮搜肠刮肚,忽然一眼看见不远处的茅屋,灵光一闪,欢喜道,“我晓得了——是‘王婶’的‘王’!”
“聪明!”杨戬大为赞赏,奖励似的顺了顺他的乱发,笑道,“那你可知王婶是哪里人,有什么来历?”
狗蛋咬着手指头想了想:“王婶就是王婶呗,还有什么来历……啊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双掌一合道:“王婶是个寡妇!”
“狗蛋!”白珞忍不住拦道,“你贫嘴滑舌的,揭人家疮疤做什么?”
狗蛋却不让份,脖子一梗道:“这是全村都知道的嘛,王婶的男人死的早,家中儿女无人养活,她又不识字,所以才会到咱们军团里来洗衣服做饭换钱,不成想,就和我们死在了一处。”
“她有孩子?”杨戬追问,宛如一头闻见了血腥味的狮子。
“有的有的!”
狗蛋拼命点头。他好容易有了些能在杨戬面前显摆的知识,唯恐说不详细,杨戬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那王婶跟你们来桃渚谷,就不惦念她的儿女么?”
“应该是惦念的吧?只不过这都一千多年了,又不是神仙长生不老,就有儿女,也早都投胎转世,谁还记得那些?”狗蛋摇头晃脑,很为自己的分析自豪。
杨戬却垂下眼帘,手中树枝无意识的在地上划着,像是别有心事。
“杨大哥,我们还认不认字了?”狗蛋觉得受到了冷落。
杨戬未及答话,只见白珞过来,照着他的小屁股拍了两下,嗔道:“认字认字!你认个‘王’字,就把王婶的事情抖落个事无巨细,要是再多认几个字,咱们全村的话头都要被你说尽了。”
狗蛋调皮的吐吐舌头:“哦~我猜到了,你嗔我霸住了杨大哥,不跟你玩,所以专挑我的不是,我才不理你呢!”
“臭小子还敢胡吣!”白珞扬手,作势要打,那狗蛋一扭身,蹿出三尺多远,遥遥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王婶的事,你知道多少?”
白珞一惊,猛回首时,杨戬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她只觉心脏“咚”的一下,如有鹿撞,深吸一口气,方才定住了心。
“我……我知道的也就那些,并不比狗蛋多多少——贫苦人家,有口饭吃就是万幸,谁还记得那许多往事。”
她端详着神色凝重的杨戬,方才觉得不对,诧异道:“平白无故的,二哥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
杨戬见问不出什么,也松懈下来,往秋千上一坐,两条长腿交叠,懒洋洋的轻轻晃动。
“过来。”
他的声音是那么温和,让人无法抗拒。
白珞怔了怔,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的,也坐在了秋千之上。
“这秋千是我五岁的时候,爷爷亲手为我打造的。”白珞的声音悠远而哀伤,“我小时候身子弱,老是生病,看着别人都出门去玩,自己却只能困在家里,所以常常乱发脾气。”
“所以他特地打了这架秋千给你解闷?”
“嗯。”白珞点头,“我没爹没娘,爷爷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可从今往后,我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
杨戬没有说话。这样的感受他再熟悉不过,宛如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在面前崩塌,你伸出手,却只能抓住锋利的碎片。
木制的秋千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稍一晃动,铁环“吱哑”作响,白珞有点怕,才要起身,却觉得脚下一轻,杨戬已经将秋千荡了起来。
他的足尖蹬地,动作极为纯熟。那秋千越荡越高,白珞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像风筝,像飞鸟,仿佛肋下忽然生出了双翼,又像是流星,穿云度月,直入九霄。
山那么远,盛开的花朵又那么近,微凉的风拂在白珞面上,熏然欲醉。
颈上微凉,一滴雨落下来。
秋千停住,白珞抬头,望见黯霭的天空,铁灰色的云朵不知何时聚集了起来。
“下雨了,我们回屋去吧。”她有点失望。
杨戬却笑道:“你想不想看变戏法?”
“变戏法?”白珞不明所以。
杨戬微笑着站起身来,伸出左手,任由雨滴落在掌心,须臾一抖,手上积攒的雨水竟聚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球,直有核桃般大小。
他的头转向右边,右手平举,一个跟左边差不多大小的水球赫然出现。
杨戬的双手举起,两颗水球冉冉上升,一直升到他头顶方才住,兀自不断绕着彼此翻滚盘旋。
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一滴雨落向地面,所有的水珠都被杨戬聚拢,融合在了这两颗水球之内。
水球越滚越大,忽然他双掌一合,两颗水球“啪”的撞在了一起,霎时间水花四溅,放出璀璨的光芒,连晦暗的天色都被它照亮。
那光团晶莹清圆,如明月照海,又似素娥临江,开始绕着杨戬旋转,越来越快,一直转成了一道皎洁的光轮,将他牢牢罩在其中。
白珞看得如痴如醉,忽然杨戬的手骤然分开,大鹏展翅般朝两边舒展开来,只听“哗”的一声,光轮四散如纷飞的水雾,点点晶光朝着白珞直扑过来,慌得白珞忙用手去遮蔽,却惊奇的没有沾上一点水滴!
“太神奇了!”白珞怔了好久才回过味来,惊喜的赞叹,“二哥,你是龙族么?竟然也能御水!”
“跟一个朋友学的,雕虫小技。”杨戬擦擦手,云淡风轻。
“可你的头发湿了!”
白珞抿嘴一笑,上前将他湿漉漉的额发拨开。
雨已经停了,碧空横枕,晓晴烟淡,山峦被浅浅的雾色笼罩,看去格外的朦胧。
“唤云且住,莫向龙池舞。”杨戬幽幽叹了一声。
白珞顺着他的目光仰起头,但见一只游隼徜徉在浅浅的云中,无拘无束,悠然自在。
“我已经有十六年,没有抬头好好看过天空、看过云了,原来它们竟可以这么美。”杨戬喃喃道。
有那么一瞬,白珞很想抱抱他,但终究还是被羞怯占了上风。她缓缓转身,立在杨戬身边,与他肩并着肩,仰望天空。
这个男人啊,脸是冷的,骨头是硬的,冷不防说出来的话能把人噎死,偏生一头乌发柔若锦缎,手指摸上去,像是浸入了一池缠绵的春水。
头发软的人,心也是软的吧?
白珞小巧的唇勾出完美的曲线。他知道她伤心,所以变着法儿的哄她开怀,却又不肯明言……可自己到底是哪里好,才会让他花费这么多心思?
她好奇的偏过头,看着杨戬轮廓分明的侧脸。春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发上,渲染出金棕色的轮廓,一双桃花眼微微合起,偏偏睫毛又极长,在英挺的鼻梁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韶光要是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白珞喟然轻叹。
她转回头,一朵晶莹的花瓣恰好从树尖飘下,落在唇上。白珞受不住痒,又懒怠动,竟轻启檀口,粉嫩的舌尖微露,将那花瓣一卷,径直吞了进去。
杨戬的余光瞥见这景象,喉结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暗香浮动。
飞花轻似梦,罗生枝已长,鹃声似诉、却道留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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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倥偬,柏鉴身后诸事完结,不觉已是一月过后。白珞忙得筋酥骨软,这才闲下片刻,王婶便遣狗蛋来,请他们去家中吃饭。
白珞原以为杨戬不喜欢王婶,未必肯去,试探着提了提,那人却意外的一口应承。
饭香诱人。
王婶笑盈盈的,一边端酒菜上来,一边自谦:“我这把老骨头,几百年没下过厨了,也不晓得厨艺退步了没有。珞珞是自己人,绝不会挑理,只是杨公子吃遍天下美食,怕不习惯我们山野村俗的菜品呢。”
杨戬却热情的很,接过酒瓶自鼻下一过,道声“好酒”,居然先给王婶斟了一杯,随口笑道:“婶子说哪里话?我虽然走的地方多,可都是些深山老林,若错过了宿头,干粮就雪水的日子还有呢,怎会计较那许多?”
他这样随和,倒使王婶受宠若惊,连连劝酒,杨戬也不自矜,还与她碰了几杯,喜得那婆子只见牙,不见眼,没口价称赞杨戬“不愧大户人家出身,说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
一时酒尽,王婶提了壶去厨房添,白珞“啪”的拍掉狗蛋伸向鸡腿的手,愠道:“用筷子!”
她瞅人不注意,暗搓搓靠过来,在杨戬耳边道:“这道醉鱼,我在食谱上见过另一种做法,等我回头烧一条出来,给你尝尝。”
杨戬一笑,正要答话,狗蛋却听见了,指着白珞高声道:“王婶王婶,小白嫌你的鱼不好吃!”
王婶闻声,腾腾几步过来,先给杨戬续了酒,这才点着白珞的额头道:“你这丫头,吃着我的,还要派我的不是!我做了一辈子的饭了,你就弄出花儿来,还能比我的更好吃么?”
“都是狗蛋栽赃!”
白珞气不打一处来,连声辩解,又到处追着狗蛋要打。谁知那熊孩子身法极快,跳跃腾挪,白珞居然连他衣角都摸不到。
杨戬看着她,只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灌口的家中,父母尚在,自己和大哥承欢膝下,或笑或恼,当时只道寻常,谁知竟是不可再得的温馨。
白珞却不晓得他心中感慨,横竖抓不到狗蛋,回身挽着王婶笑道:“婶子莫听他胡说八道,等我去过唐王山,将那里的桃花带几枝回来,咱们用桃花酿酒,包管您的醉鱼更上层楼!”
“唐王山?”
王婶的笑容一僵,随即便没事人一样,拍着白珞的手,笑得极为慈祥:“你几时动身,都和什么人去啊?别是嘴上说的好,实则流连忘返,就长住那里了吧?”
她问的是白珞,眼睛却向着杨戬,后者却似浑然不知,只眉棱骨不易察觉的一动。
还是白珞粉面飞红,甩手道:“王婶子,连你都欺负我!”
她说罢也不归座,自去了厨房,对着灶台生闷气。
杨戬无声的笑开,朝王婶略一点头,跟了过去。
“人家也没说什么,你恼她作甚?”
白珞瞪了他一眼。这姑娘本就有了酒,此刻晕生满面,更显得眉目秋津,横波入鬓。
“明明是她倚老卖老,偏问这些有的没的。”
杨戬笑意更深:“什么是有,什么是没?”
白珞气结,细白的贝齿咬着下唇,“咚”的捶了杨戬一拳:“你帮她说话,你们都不是好人!”
杨戬不语,笑容慢慢褪去,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不是好人且不论,但王婶么……难说。”
他温热的鼻息扑在白珞耳垂上,烫得她一颤,须臾才明白他话里有话。
“你瞧着哪里不对么?”白珞小声问道。
杨戬没有急着回答。他向堂屋看了看,王婶正被狗蛋缠着问东问西,无暇往这边注目,方才低声道:“你记不记得,你头发刚刚变白的时候,人人见了都问,唯有王婶见怪不怪?”
白珞略一思忖,已经回忆起那日湖边的事。但她毕竟心地纯良,想了想笑道:“王婶跟了爷爷他们一千多年,不至于害我的,也许是心里有事,疏忽了呢。”
“疏忽?”杨戬冷笑,“狗蛋说王婶目不识丁,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怎么会用‘流连忘返’、‘如沐春风’这样的字眼儿?”
还真是。
白珞纤细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看看堂屋里和蔼可亲的王婶,又看看面沉似水的杨戬,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只听屋外有人朗声唤道:
“白珞白姑娘可在此处?西岐姜丞相讳尚,特来求见!”
姜尚!
杨戬的瞳孔骤然紧缩,他们马上就要动身去女娲宫的档口,姜尚这老狐狸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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