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乌云堆得山高,电走金蛇,可怖的雷声轰隆隆作响,骤雨来临前的凉风飒飒吹过,冷得洛桦通体寒彻。
冷,他也会觉得冷?洛桦微低着头,扯开嘴角,自嘲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噼里里,一个电闪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恰将他那丝诡异的笑暴露在村人面前,引得旁人不由倒吸口冷气。
哗——,大雨如期而至。
吴嫂子慌忙撑着伞,躲在人群中,探头喊道:“就是他偷了我的银镯子,大伙儿捉他去见官!”
洛桦抬头看她,冷然道:“我没有。”
吴嫂子振振有词说:“你一整日都在我家附近转悠,看着是个要饭的,却又不讨吃食,鬼鬼祟祟,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
“我没有!”
“哎呀,我的天啊——”吴嫂子轻捶胸口,几乎将细腰肥臀扭成麻花,微微靠在旁边赵铁匠身上,放声大哭,“我十个手指头做出来的钱,却被这天杀的偷走了,哎呦!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啦——”
赵铁匠举起手中的锤子,大吼一声,“咱们村多少年都没有丢过东西,偏他一来就开始丢,我看他分明就是个踩盘子的贼。”
洛桦勉强压制心中怒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我从不偷东西,你们误会了。”
“呸!哪有贼说自己是贼的,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前几天我家还丢了半笸箩馒头,兴许也是他偷的。”
洛桦额上青筋霍霍直跳,“我今日才来贵处!”
然无人听他解释,更无人肯相信他,村人习惯抱团儿,对外人从来都是同仇敌忾,一人说是贼,三人说是贼,便所有人都说是贼。
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地里刨吃食的庄稼人,深知攒几个钱有多么的不易,感同身受,一时间群情激昂,异常厉害地吵闹着、咒骂着……
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洛桦有片刻的失神,也是暴雨如注的夜晚,同样是被围在一群人中,同样是棍棒相对,同样是充满憎恶和畏惧的脸。
“奸杀庶妹,你简直不是人!”
“她才十六岁啊,畜生——你还我娇娇儿——”
“暴虐成性,杀戮成瘾,你不配做安国侯的子孙!”
“赶出去!将他赶出去!”
……
“我没有!”
这三个字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挖出来,恨、怒、悲、苦,汇聚成泼天的怨气,在胸膛中冲撞奔腾,他捂着脸,桀桀怪笑起来。
十三岁上战场,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五年,战功无数,一手将败落的安国侯府重新推到一流勋贵之中,可为什么,阖府上下却无一人肯信他?无一人愿意替他说话?
因自己和靖王从往过密?
当真是亲情薄如纸,他曾经护在羽下的侯府,他曾经视若生命的亲人,对他却是近乎麻木的冷酷!冷,心像泡在冰水里,没有痛,只有彻骨入髓的冷……
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啪”地打在他脸上,碎裂开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
吴嫂子捏着臭鸡蛋,恶狠狠地又扔过去一个,“狗贼子,打死你!”
“打!”众人纷纷附和,有暴躁的已是动起手来。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洛桦倏地抬头,目中陡地光亮一闪,霎时,仿若寒冰地狱般的刺骨杀意呼啸而过,竟使村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就在他动了杀机的那一瞬,余光瞥见有个瘦小的身影远远地跑过来,是傅昭!
她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和失望,呵,她也认为自己是个贼人吧……
洛桦苦笑一声,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似血似气的酸涩之意,搅动得他憋闷难受,一时间心无所想,方才的杀意顿然消弭于无形之中。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唐,他身子晃了晃,一阵眩晕摔倒在地。
见他没了气势,村民们登时勇气大增,拿着家伙就冲他头上招呼。
“呀——”傅昭尖叫着冲了进去,她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拼命挥舞手中的门栓,声音嘶哑凄厉,“滚开!不准你们欺负他!”
村人吃惊不小,边躲避门栓,边叫道:“招娣,他是贼人!”
“你才是贼,你们全家都是贼!滚!”
吴嫂子气急败坏嚷道:“三丫头,你怎么好坏不分,想男人想疯了?”
“滚开——”傅昭抡起门栓砸过去,她神经质似的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众人,疯子一样胡乱挥着粗重的门栓,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许是被她的架势吓到了,众人一步步后退,他们本是临时被叫来,起哄看热闹的居多,也没人愿意和疯子拼命,便有人叫道:“先去报官,让官差来抓他。”
吴嫂子见无法如愿,再闹出人命来更是麻烦,遂啐了一口,“傅招娣,此事没完!”
事主儿一走,旁人徒留无意,不过片刻,已走了个干净,巷子空荡荡的,只闻不分个儿响成一片的雨声。
洛桦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瘦弱、矮小,在雨中不住地发抖,半人高的粗重门栓,真亏她能舞起来!
没由来生出一股暖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不许欺负他”,这几个字听来竟比最美的琴音更能打动他的心。
傅昭拄着门栓歇息了好一会儿,才丢开门栓,捡回那把破伞,慢慢蹲在他面前,沉吟半晌,忽笑问,“你有没有定亲?”
“……没有。”
“你可愿意来我家,做我相公?”
雨声忽然变得异常遥远,雷公电母似是被小姑娘大胆的情话吓到,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
洛桦支着腿半坐在地上,惊骇得张大了嘴,如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是答非所问:“你的脸怎么了?”
傅昭摸摸脸,笑嘻嘻说,“被人揍了。”
不自觉紧紧拳头,洛桦沉声问道:“谁?”
傅昭却不说话,只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为什么是我?”
“看你顺眼!”
如此直接,洛桦不禁打了个顿,黑乎乎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仰面躺倒,让更多的雨水浇在脸上,然后看看傅昭,轻声说:“我应了。”
傅昭一声欢呼,腆着脸微笑:“那我们现在走吧。”
洛桦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走!”
“洛公子请留步!”巷子口快步走来一人,难掩激动之色,顾不得洛桦满身泥污,一把抱住他,“你终于来了!”
这不是林后生么,他们认识?傅昭愈发摸不着头脑。
洛桦暗叹一声,温声对她说,“等我下。”
二人踱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林后生躬身行礼道,“小人等了将军半年多,若再等不来,小人就要上京寻您去了……将军,自此您就是小人的主子,但凡有令,定然遵从。”
他掌心摊着一枚小小的方形玉牌,洛桦瞥了一眼,是靖王的印信。
“此物可联络王爷军中旧部,王爷令小人将此物务必交与将军。”
洛桦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沉思良久,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昭,淡然道:“我改主意了,远离京城那个是非窝,也许是件好事。我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回去,这东西于我,百害无一利。”
林后生诧异望着他,“将军,暂且不说王爷的仇,安国侯府恩将仇报,逼得您身败名裂,不得不远走他乡,这仇,也不报了?”
洛桦没有言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巷子口。此刻雨下得更大了,傅昭撑着伞远远站着,见洛桦望来,报之以灿然一笑。
林后生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将玉牌轻轻置于地上,低声说,“小人苟活至今,就是为了完成王爷遗令,收与不收,或砸或丢,全凭将军。……将军,王爷他冤啊!”
洛桦腮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林后生脸上浮现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沮丧,身形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从傅昭身边经过的时候,轻飘飘飞过来一句话,“嫁给他,是福是祸……”
傅昭心猛地一缩,濒死的噩梦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不由哆嗦了下。
“冷?”洛桦接过她手中的破伞,将好的那一半遮在她头上,雨水便顺着伞骨折断的那半面,哗啦啦地落在他头顶。
傅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将伞向他那边推了推,“快回家,我爹娘看我领回来一个臭烘烘的乞丐当女婿,还不定气成什么样!”
想想爹娘可能出现的反应,傅昭竟有点心痒难耐,抓着洛桦欲跑,却觉手心黏糊糊湿腻腻,凑近鼻子一闻,差点没熏晕过去。
“老天,你可真够臭的!原本还不觉得,现在被雨水一浇,这味儿也都发了出来,简直臭不可闻,定要好好给你搓搓澡才行。”
看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洛桦轻咳几声,一本正经道:“我长得很俊,可说得上是‘姿容秀美,貌比潘安’!”
“潘安是谁?”
洛桦脚下一绊,轻笑道:“待我洗干净了,你一看便知。”
傅昭似懂非懂点点头,随即笑道:“长得好也罢,长得孬也罢,我们乡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我既然相中了你,你是什么样我都认了。”
“你尽可放心,我并非鸡鸣狗盗之辈。”
“你说话总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心里痒痒的,洛桦忍不住想笑,又听她肃然道:“还有句话要和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负责养我。”
洛桦哈哈笑道,“当然,自当遵命。”
傅昭满意了,笑眯眯一指前头,“喏,那就是咱家。”
大门口立着傅二姐,看到妹子忙迎了过来,走近跟前见到洛桦,立马捂着鼻子后退几步,“你怎把要饭的领回家了?”
“什么要饭的?他是我男人。”傅昭仰着脖子,颇有几分骄傲,“我自己挑的!”
傅二姐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鸭蛋,愕然半晌,拧身回了东屋,“捡个臭乞丐当女婿,真是天大的笑话,待会儿娘抽你我可不管!”
洛桦深吸口气,瞧这位的反应,看来丈母娘这关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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