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中你了

    天边乌云堆得山高,电走金蛇,可怖的雷声轰隆隆作响,骤雨来临前的凉风飒飒吹过,冷得洛桦通体寒彻。

    冷,他也会觉得冷?洛桦微低着头,扯开嘴角,自嘲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噼里里,一个电闪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恰将他那丝诡异的笑暴露在村人面前,引得旁人不由倒吸口冷气。

    哗——,大雨如期而至。

    吴嫂子慌忙撑着伞,躲在人群中,探头喊道:“就是他偷了我的银镯子,大伙儿捉他去见官!”

    洛桦抬头看她,冷然道:“我没有。”

    吴嫂子振振有词说:“你一整日都在我家附近转悠,看着是个要饭的,却又不讨吃食,鬼鬼祟祟,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

    “我没有!”

    “哎呀,我的天啊——”吴嫂子轻捶胸口,几乎将细腰肥臀扭成麻花,微微靠在旁边赵铁匠身上,放声大哭,“我十个手指头做出来的钱,却被这天杀的偷走了,哎呦!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啦——”

    赵铁匠举起手中的锤子,大吼一声,“咱们村多少年都没有丢过东西,偏他一来就开始丢,我看他分明就是个踩盘子的贼。”

    洛桦勉强压制心中怒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我从不偷东西,你们误会了。”

    “呸!哪有贼说自己是贼的,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前几天我家还丢了半笸箩馒头,兴许也是他偷的。”

    洛桦额上青筋霍霍直跳,“我今日才来贵处!”

    然无人听他解释,更无人肯相信他,村人习惯抱团儿,对外人从来都是同仇敌忾,一人说是贼,三人说是贼,便所有人都说是贼。

    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地里刨吃食的庄稼人,深知攒几个钱有多么的不易,感同身受,一时间群情激昂,异常厉害地吵闹着、咒骂着……

    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洛桦有片刻的失神,也是暴雨如注的夜晚,同样是被围在一群人中,同样是棍棒相对,同样是充满憎恶和畏惧的脸。

    “奸杀庶妹,你简直不是人!”

    “她才十六岁啊,畜生——你还我娇娇儿——”

    “暴虐成性,杀戮成瘾,你不配做安国侯的子孙!”

    “赶出去!将他赶出去!”

    ……

    “我没有!”

    这三个字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挖出来,恨、怒、悲、苦,汇聚成泼天的怨气,在胸膛中冲撞奔腾,他捂着脸,桀桀怪笑起来。

    十三岁上战场,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五年,战功无数,一手将败落的安国侯府重新推到一流勋贵之中,可为什么,阖府上下却无一人肯信他?无一人愿意替他说话?

    因自己和靖王从往过密?

    当真是亲情薄如纸,他曾经护在羽下的侯府,他曾经视若生命的亲人,对他却是近乎麻木的冷酷!冷,心像泡在冰水里,没有痛,只有彻骨入髓的冷……

    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啪”地打在他脸上,碎裂开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

    吴嫂子捏着臭鸡蛋,恶狠狠地又扔过去一个,“狗贼子,打死你!”

    “打!”众人纷纷附和,有暴躁的已是动起手来。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洛桦倏地抬头,目中陡地光亮一闪,霎时,仿若寒冰地狱般的刺骨杀意呼啸而过,竟使村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就在他动了杀机的那一瞬,余光瞥见有个瘦小的身影远远地跑过来,是傅昭!

    她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和失望,呵,她也认为自己是个贼人吧……

    洛桦苦笑一声,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似血似气的酸涩之意,搅动得他憋闷难受,一时间心无所想,方才的杀意顿然消弭于无形之中。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唐,他身子晃了晃,一阵眩晕摔倒在地。

    见他没了气势,村民们登时勇气大增,拿着家伙就冲他头上招呼。

    “呀——”傅昭尖叫着冲了进去,她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拼命挥舞手中的门栓,声音嘶哑凄厉,“滚开!不准你们欺负他!”

    村人吃惊不小,边躲避门栓,边叫道:“招娣,他是贼人!”

    “你才是贼,你们全家都是贼!滚!”

    吴嫂子气急败坏嚷道:“三丫头,你怎么好坏不分,想男人想疯了?”

    “滚开——”傅昭抡起门栓砸过去,她神经质似的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众人,疯子一样胡乱挥着粗重的门栓,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许是被她的架势吓到了,众人一步步后退,他们本是临时被叫来,起哄看热闹的居多,也没人愿意和疯子拼命,便有人叫道:“先去报官,让官差来抓他。”

    吴嫂子见无法如愿,再闹出人命来更是麻烦,遂啐了一口,“傅招娣,此事没完!”

    事主儿一走,旁人徒留无意,不过片刻,已走了个干净,巷子空荡荡的,只闻不分个儿响成一片的雨声。

    洛桦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瘦弱、矮小,在雨中不住地发抖,半人高的粗重门栓,真亏她能舞起来!

    没由来生出一股暖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不许欺负他”,这几个字听来竟比最美的琴音更能打动他的心。

    傅昭拄着门栓歇息了好一会儿,才丢开门栓,捡回那把破伞,慢慢蹲在他面前,沉吟半晌,忽笑问,“你有没有定亲?”

    “……没有。”

    “你可愿意来我家,做我相公?”

    雨声忽然变得异常遥远,雷公电母似是被小姑娘大胆的情话吓到,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

    洛桦支着腿半坐在地上,惊骇得张大了嘴,如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是答非所问:“你的脸怎么了?”

    傅昭摸摸脸,笑嘻嘻说,“被人揍了。”

    不自觉紧紧拳头,洛桦沉声问道:“谁?”

    傅昭却不说话,只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为什么是我?”

    “看你顺眼!”

    如此直接,洛桦不禁打了个顿,黑乎乎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仰面躺倒,让更多的雨水浇在脸上,然后看看傅昭,轻声说:“我应了。”

    傅昭一声欢呼,腆着脸微笑:“那我们现在走吧。”

    洛桦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走!”

    “洛公子请留步!”巷子口快步走来一人,难掩激动之色,顾不得洛桦满身泥污,一把抱住他,“你终于来了!”

    这不是林后生么,他们认识?傅昭愈发摸不着头脑。

    洛桦暗叹一声,温声对她说,“等我下。”

    二人踱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林后生躬身行礼道,“小人等了将军半年多,若再等不来,小人就要上京寻您去了……将军,自此您就是小人的主子,但凡有令,定然遵从。”

    他掌心摊着一枚小小的方形玉牌,洛桦瞥了一眼,是靖王的印信。

    “此物可联络王爷军中旧部,王爷令小人将此物务必交与将军。”

    洛桦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沉思良久,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昭,淡然道:“我改主意了,远离京城那个是非窝,也许是件好事。我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回去,这东西于我,百害无一利。”

    林后生诧异望着他,“将军,暂且不说王爷的仇,安国侯府恩将仇报,逼得您身败名裂,不得不远走他乡,这仇,也不报了?”

    洛桦没有言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巷子口。此刻雨下得更大了,傅昭撑着伞远远站着,见洛桦望来,报之以灿然一笑。

    林后生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将玉牌轻轻置于地上,低声说,“小人苟活至今,就是为了完成王爷遗令,收与不收,或砸或丢,全凭将军。……将军,王爷他冤啊!”

    洛桦腮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林后生脸上浮现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沮丧,身形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从傅昭身边经过的时候,轻飘飘飞过来一句话,“嫁给他,是福是祸……”

    傅昭心猛地一缩,濒死的噩梦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不由哆嗦了下。

    “冷?”洛桦接过她手中的破伞,将好的那一半遮在她头上,雨水便顺着伞骨折断的那半面,哗啦啦地落在他头顶。

    傅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将伞向他那边推了推,“快回家,我爹娘看我领回来一个臭烘烘的乞丐当女婿,还不定气成什么样!”

    想想爹娘可能出现的反应,傅昭竟有点心痒难耐,抓着洛桦欲跑,却觉手心黏糊糊湿腻腻,凑近鼻子一闻,差点没熏晕过去。

    “老天,你可真够臭的!原本还不觉得,现在被雨水一浇,这味儿也都发了出来,简直臭不可闻,定要好好给你搓搓澡才行。”

    看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洛桦轻咳几声,一本正经道:“我长得很俊,可说得上是‘姿容秀美,貌比潘安’!”

    “潘安是谁?”

    洛桦脚下一绊,轻笑道:“待我洗干净了,你一看便知。”

    傅昭似懂非懂点点头,随即笑道:“长得好也罢,长得孬也罢,我们乡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我既然相中了你,你是什么样我都认了。”

    “你尽可放心,我并非鸡鸣狗盗之辈。”

    “你说话总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心里痒痒的,洛桦忍不住想笑,又听她肃然道:“还有句话要和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负责养我。”

    洛桦哈哈笑道,“当然,自当遵命。”

    傅昭满意了,笑眯眯一指前头,“喏,那就是咱家。”

    大门口立着傅二姐,看到妹子忙迎了过来,走近跟前见到洛桦,立马捂着鼻子后退几步,“你怎把要饭的领回家了?”

    “什么要饭的?他是我男人。”傅昭仰着脖子,颇有几分骄傲,“我自己挑的!”

    傅二姐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鸭蛋,愕然半晌,拧身回了东屋,“捡个臭乞丐当女婿,真是天大的笑话,待会儿娘抽你我可不管!”

    洛桦深吸口气,瞧这位的反应,看来丈母娘这关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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