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更加晦暗,一股带着水气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傅昭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自己在原地呆站了许久。
二姐走了好一阵子,想必已谈好,傅昭从藏身的柴火垛子旁闪出来,款步进了院门,见她娘正在灶房忙活午饭,忙提着篮子上前:“娘,肉买来了。”
杜氏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细挑身材,瓜子脸上两道细细的柳叶弯眉,眼睛乌溜溜圆,显得十分精明,本是一副好相貌,却因总是耷拉着嘴,看上去有几分丧气。
她眼皮抬了抬,“切成块焯水,再把粉条泡上。”
傅昭不住脚跑了一个早上,又累又饿,不由叫苦道:“娘,我早饭还没吃呢。”
咣!杜氏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冷着脸说:“你娘我也没吃呢,饿一顿死不了——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简直是饿死鬼投胎!”
这话触动了疼处,傅昭眼圈登时红了,眼眶中蓄满泪水,只倔强昂着头沉默着。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重,杜氏缓了缓,“瞧你委屈的,一个两个我都欠你们的。这儿我拾掇,你去堂屋给叔伯大爷们续茶,完事就去屋里歇着,吃饭的时候我叫你……诶,先别走,这肉怎么回事?够秤吗?”
“五十文就够买这么多,人家少一文都不答应。”
“蠢货!”杜氏戳着她额头骂道,“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废物!”
傅昭顿时恼了,“谁让你生我了?又不是我愿意出生的,谁有用你让谁去买啊,天天就知道使唤我!”
杜氏最恨孩子与她顶嘴,抄起擀面杖就要抡她,傅昭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一头撞到爹怀里。
“别打,这么多人都在,叫人笑话。”傅老爹把小女儿护在身后,“回头再教训孩子——前头叫你过去商量。”
杜氏冷笑道:“商量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要过继就过继小侄子,否则就免谈。”
傅老爹面露难色,期期艾艾说:“不成的,大哥不应。”
“那你就听你娘的话,休了我另娶拉倒。”
“这更使不得,离了你我过不下去。”
杜氏白皙的脸皮一红,睨了他一眼道:“当着孩子的面少胡说……你去,把张里正偷偷叫出来,我有话和他说。”
傅老爹木讷问道:“怎么叫?”
杜氏真是没了脾气,不耐烦说:“扯谎都不会,就说张太太来寻他,快去!——招娣你过来。”
她紧拉着小女儿的胳膊,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似是在斟酌什么。傅昭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打了个颤,“娘,怎么了?”
杜氏咬咬牙,口气一转,变得凄苦悲凉,“我和你爹一年到头不敢歇息一天,终日不停劳作,汗珠子摔八瓣儿,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攒下这点家业,本想留给你们姐妹,却不想惹来了红眼精!说给我们养老送终,哼,还不是贪图这份家业。”
“招娣啊,如今咱家是让人当狗欺,还得对人家笑脸相迎。”杜氏越说越气,“我偏不让他们如意,哪怕全祸祸了,也不给他们留一文钱!”
傅昭不由心头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说道:“那、那要怎么办才好?”
“豁出去闹一场!”杜氏的目光又灰又暗,凑在傅昭耳旁嘀嘀咕咕一番,末了,推她一把,“不许搞砸,否则我打断你的腿,这个家你也不必再待下去。”
傅昭不敢不从,拎着铁壶,蹭着步儿挨到堂屋,但见其内烟雾缭绕,正中坐着两人,一人是远亲傅太爷,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瘦的老脸看上去有几分怒气。
一人是张里正,四方脸山羊胡,嘴角微抿,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傅奶奶坐在右侧下手,头上缠着的白布隐隐透出血渍,但精神尚好,嗓门洪亮,涕泪俱下说着傅老爹夫妇的不孝。傅大伯和傅大婶一左一右侍立两旁,皆抹着眼泪,很是心疼老娘的孝子模样。
周围杂七杂八坐着几个邻居,有的低声劝解,有的帮腔声讨,总之没人站在傅老爹立场上说话。
傅老爹听得面红耳赤,讪讪挪步过来,按杜氏教的悄声和张里正说了几句。
自家婆娘根本不在家,怎会来找?张里正捋着胡子,斜眼看了傅老爹几眼,心中已了然,微微一笑也不说破,起身踱到屋外。
傅大婶立即要跟出去,正续水的傅昭手一抖,半碗热茶顺势全泼在她前襟上。
春装单薄,又是细棉布,热水瞬间渗了进去,烫得傅大婶吱哇乱叫,一蹦三丈高,不问青红皂白,蒲扇似的大手就照傅昭脸上招呼。
傅昭躲闪不及,“啪”一声,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记耳光,左脸立即肿得老高,耳朵嗡嗡作响,捂着脸傻愣愣呆在原地。
傅大婶犹不解气,戳指骂道:“瞎了狗眼的浪蹄子,烫你娘呢这是!赶明儿把你卖给张屠户,烫猪毛不够再烫你的毛!”
她骂得难听,屋里坐的人一阵大笑,傅昭气急,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举起茶壶就砸了过去。
噼里啪啦,好在茶壶没什么热水,但傅大婶也被砸了晕头转向,身子一仰,不偏不倚倒在傅奶奶身上,几乎将老人家压了个半死。
傅大伯扶起老婆,扬声喝道:“老大老二,你们娘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动手?”
两个壮汉一阵风似的从东屋跑出来,撸起袖子就开打。
傅昭惊叫着满屋子乱躲,原站旁边傻子一样呆看的傅老爹,这才醒转过来,赶忙拦住两个侄子,急急说道:“你们当哥的怎么能打妹子?文渊,你先前怎么说的,必会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她们!”
傅文渊虽混,却见不得家人吃亏,闻言骂了一声,“过继给你我也是我娘的儿子!敢打我娘?我剁了她的手,以后见一次打一次,非让她跪地上喊爷爷。”
这话不伦不类,傅老爹脸上青红交加,又看一屋子人皆在捂嘴偷笑,个个眼中皆是轻蔑嘲讽,几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忽听女儿惨声呼救,只见傅文渊已将女儿摁倒在地,醋钵儿似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女儿头上、身上……
这场景刺痛了他的眼,霎时,多年来积压的憋屈和怨气汇聚成怒火,如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势不可挡地宣泄出来。傅老爹大吼一声,抄起条凳狠狠砸在傅文渊身上。
傅文渊抱头滚到一边,傅大伯傅文博齐齐扑上来,要和傅老爹干仗,却见傅老爹好像一头发疯的牛,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条凳,扭曲的脸分外可怖,口中哇哇大叫,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老实人发了火,便是神鬼也难躲!
傅大伯一家露了怯,傅奶奶看傻了眼,屋内顿时没人敢说话,唯有傅老爹令人胆颤的怒吼声充斥于耳。
“她爹——”随着凄厉尖叫,杜氏从屋门口跑过来,一把抱住傅老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了?她爹,你醒醒,别吓我。”
傅老爹眼神呆滞,慢慢平静下来,忽一激灵:“招娣,招娣呢?”
“爹——”傅昭躺在地上低低应了声。
杜氏这才看到满脸血污、动弹不得的傅昭,虽说一直不待见她,然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即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掩面嚎啕大哭:“还没过继就下这样的狠手……老天啊,你睁眼看看吧,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一家啊——”
又抱着傅昭哭:“儿啊,爹娘没用,护不住你,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呜呜呜……咱娘俩索性死了干净,死了干净!”
张里正蹙着眉头,踱步走近,扫视了一圈,半晌方长叹口气,“如此看来,两家结怨甚深,过继是绝无可能的了。”
傅奶奶眉棱骨一跳,正要辩白几句,不料一直端坐上首的傅太爷咳了几声,将话头接了过去,“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也颇为认同。——侄媳妇,过继一事就免了吧。”
傅奶奶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拍着大腿道:“不过是兄弟打个架,有什么稀奇?一家人哪有锅铲不碰锅沿的,老二,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杜氏扯扯傅老爹的袖子,向着傅昭努努嘴,傅老爹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遂说道:“不过继。”
“你说什么?”傅奶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小儿子竟敢和自己对着干。
傅老爹红着眼睛复又一字一顿说:“不、过、继!”
傅奶奶被噎得直翻白眼,气哼哼说:“没儿子,谁给你摔盆打幡?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但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当娘该说的话,随即话锋一转,抽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可怜你膝下无子,日后都没人给你供奉香火。”
“娘放心,我们招赘,断不了香火!”杜氏抹了一把眼泪,捅了捅傅老爹,“她爹,咱家你做主,你同意不?”
最初的暴怒过后,是深深的难堪和自责,傅老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浑身抖动得像寒风里的树叶,他语不成声,几乎近于哀求:“娘,我们招赘,您别再提过继的事儿,行吗?”
当然不行,大孙子的束脩、二孙子的亲事,都还指着老二的家当,若有赘婿,岂不是没了指望?
但她反对没用,张里正一锤定音,“无论是过继还是招赘,都要看正主儿的意思,既然他们两口子都愿意招赘,那就这么定了!傅太爷,您是傅家的长辈,我是官面儿上的人,咱俩就算做了见证。”
傅太爷颔首笑道:“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深以为然啊。”
纵然傅奶奶和傅大伯再怎么不乐意,此时也束手无策,傅大伯十分纳闷,之前都和这二位通过气,怎么突然就改口了呢?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杜氏许诺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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