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闹出人命,傅昭心底一个寒战,想也没想,三步并两步冲了进来。
西屋已乱成一团。
傅奶奶躺在炕上,额头一片血渍,不住地哼哼,而傅老爹跪在炕前,哽咽着嗓子一个劲儿唤娘。
炕头坐着邻居秦老太,边拿着手巾给傅奶奶擦伤口,边数落傅老爹:“这时候后悔有个屁用?早应了你娘何来这事……你傻愣着看我干嘛?还不赶紧请郎中去!”
傅老爹抹一把眼泪,忙不迭应声出去,临走时嘱咐杜氏:“伺候好娘,千万别再和她顶嘴拱火,只瞧着我吧。”
杜氏脸色又青又黄,显见吓得不轻,她压根儿没想到婆婆这次竟然来真的,但凡有个三长两短,逼死婆婆的恶媳妇帽子必会严严实实扣在她脑袋上——以后可怎么做人?
强压下心头的恐慌,杜氏扭脸看见傅昭,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招手让她过来,“拿五十文钱,去割两斤猪肉,要肥点的。”
傅昭捏着钱,迟疑道:“娘,猪肉三十文一斤,还差十文呢。”
“蠢货,你二姐能五十文买两斤,你就不行?少废话,快去!”
“娘,买肉做什么?”
杜氏冷笑一声,“自然是堵上那起子小人的嘴——你二姐呢,她嘴皮子利落,叫她过来给我搭个腔。”
傅昭闷闷应了声,走出门来喊二姐,却见墙角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二姐的身影。
这人准是看情形不对躲了,有好事冲在第一个,见祸事溜得比谁都快!傅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屋里鸡飞狗跳的,不是和二姐撕掳的时候,只能默默忍下,气呼呼地出了门子。
几家铺子都集中在村东头,免不了又从吴嫂子家门前过,然此次还好,黑狗拴在院子里,这畜生只能原地绕圈,看着她白叫唤。
傅昭轻吁口气,目光不自主地移向巷子口——那乞丐没在。
脚下一滞,不知怎的,几许淡淡的哀愁和怅惘渐渐袭上来,心头一阵酸热,傅昭揉揉眼睛,深吸口气,甩开脚丫子跑了过去。
等她挎着篮子再经过此地的时候,吴嫂子正倚着大门嗑瓜子看街景,一眼瞥见篮子里的肉,不无艳羡道:“三妹子,又去买肉?啧啧,不年不节的,便是财主家也不似你们顿顿白面馒头炖大肉。”
“嫂子真会说笑,我家偶尔买点肉你到处宣扬,吃窝头时你咋看不见?再说也不是我们吃——我奶和大伯一家子来了,这肉是给他们买的。”
傅昭着实怕她家的狗,不想和她多说,脚步匆匆,转眼走出去老远。
吴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傅昭的背影恨恨道:“不就有几个臭钱,神气什么?早晚家当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看你哭去吧!”说罢犹自不平,索性将狗链子解开,竟是放狗咬人。
狗叫声越来越近,傅昭回身一看,那黑狗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呲着森森白牙,不住低沉吼叫,作势欲扑。
傅昭当即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已然木了半边,僵立原地连跑也忘了,岂知她直勾勾的眼神更让黑狗暴躁。
那畜生一跃而起,眼见扑将过来,却在落地时陡然一拧,向旁跳开,似乎在躲避什么。
“咻”一声,一枚小石子正中其首,黑狗吃痛,十分委屈地哼哼几声,夹着尾巴再次落荒而逃。
横行村里的大黑狗也有吃瘪的时候,傅昭忍不住笑出声,她四下里看看,并无人。
一阵清风过来,云动树摇,杨树叶哗啦啦作响,仿若有人在欢快地歌唱。
傅昭向上望去,忽笑道:“我知道是你,下来呀!”
树上的乞丐不禁一怔,不会吧,自己藏这么隐蔽她都能看见?
却听她说:“隔老远我就闻见你身上的臭味了。”
乞丐脚下打滑,差点一跟头摔下来,还好,他见的场面多,这点小小的尴尬当然不足为道,便镇定自若轻巧一跳,恰落在傅昭面前。
他身量颇高,傅昭堪堪到他的胸口,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
黑乎乎的全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叫傅昭,你叫什么?”
“……洛桦。”
“谢谢你救我。”
她的声音很好听,仿若山涧流水,既清且脆,又好似环佩相碰击发出的声音,闻之令人心悦。
洛桦不禁仔细看了看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她眼中是细碎的光芒,揉和了光与雾,带着纯真温暖的笑意。
她的笑容舒展,清新自然,给洛桦的感觉只有两个字:舒服!
舒服?自己怎的对一个女孩子评头论足?真真无礼!洛桦先是一愣,旋即灵醒过来,脸腾地发烫,好在面上污垢甚多,红不红的别人也看不出来。
然而让他脸红的还在后面。
傅昭踮起脚尖,撩起他的额前乱发,将他整张脸都暴露出来,端详片刻,叹道:“还是不一样。”
梦中那人,目光锐利却满含温情,看一眼心都要融化其中。而他,虽一样的锐利,但冷如冰,寒似铁,那深不见底的瞳仁,仿若万丈深渊,叫人见了心惊胆战。
傅昭暗忖自己怕是魔怔了,不过一个梦而已,自然不能当真,若让娘知道自己寻思男人,只怕笤帚疙瘩都要打断。
她笑嘻嘻跑开,走前不忘说一句,“你就在这里,过会儿我来找你,记着,别走远啊。”
时日升三竿,微风拂袂,墙边翠绿的藤蔓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洛桦摸摸额头,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余温,不只是额头,连指尖都有些发麻,酥酥的,一直痒到心里。
洛桦暗自苦笑,早上还对她极为防备,而现在,他拍拍胸口,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茫,到底什么滋味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仿佛要驱散浑身的疲倦似地挺了下身子,嘴上对那点念头不以为然,腿脚却很老实地踅摸到墙角,靠着墙根儿坐下,怔怔望着天空发呆。
天渐渐阴了上来,太阳敛起光华,在云缝中挣扎着穿行,几只春燕鸣叫着掠过树梢,急匆匆地飞向屋檐下的巢穴,给不甚明媚的春色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傅昭看见娘侧立在大门下,以为是来接自己,刚要喊娘,却见二姐鬼鬼祟祟躲在柴火垛旁偷听。
心下微动,傅昭难得聪明一回,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唤了声二姐。
傅二姐惊得浑身一颤,回头瞪了眼,没好气轻喝:“别出声。”
傅昭挨着她蹲下,只听门里有人说:“……你要早做打算。”
再凝神去听,说话的是王婶子,“你家老太太把张里正都请来了,瞧这架势,必然是不过继不罢休。她豁出脸面去闹,你是个体面人,不能跟着她没脸,得想个法子应付这一关。”
“唉,没儿子我能不急?过继也使得,可总得是个好孩子吧,她一心让我过继二侄子——那是个混混儿!游手好闲,成天吃酒打架,我除非嫌命长才过继他。反正我不松口,这事就不能成!”
大伯家三个儿子,大堂兄傅文博去年刚过了府试,成了童生,万不可能过继到自家。小堂弟狗蛋儿才四岁,是大伯的老来子,宠得眼珠子似的,也不合适。唯一的能过继的就是二堂兄傅文渊,偏又是个不成器的,爹娘根本看不上。
傅昭心里想着,也替娘发愁怎么做才好。
“看你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糊涂了!你还真想担上逼死婆婆的名声?不就是想要个承继香火的人嘛,不过继,难道就没别的方法了?”
“别的……招赘?”
乍听此言,傅昭犹自懵懂不知,然傅二姐已是知晓其中利弊,当即脸色大变,傅昭察觉她的异常,轻声问道:“二姐,招赘有什么不妥?”
傅二姐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指指里面,意思是过会儿再说。
傅昭顺从地点点头,但听娘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传来,“嫂子说得对,我竟忘了,只要能承继香火,管我招婿还是过继,这回我看那老婆子还能说什么!”
王婶子又低低说了什么,二人一阵轻笑,渐渐不闻声响,傅昭探头去看,大门口已无人影。
“赘婿地位低下,没人瞧得起,除非家穷得养不起儿子的,才会把孩子送到女家做倒插门。”傅二姐一撇嘴冷笑道,“咱家虽然殷实,也只是个庄户人家,又有哪个好儿郎愿意做上门女婿?还不定招来什么歪瓜裂枣,这简直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傅昭心下掂掇一阵,迟疑道:“我曾看到娘偷偷喝符水来着,娘真心想的还是能有个亲儿子,她应只是说说,对付奶奶而已。”
“你真看到了?”
“嗯!”
傅二姐紧咬着牙,下死眼盯了傅昭一眼,突然间,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不紧不慢说道:“既如此,我倒是杞人忧天了,也罢,我先回家探探爹娘口风,你等会儿再进去,一前一后分开说,也好有个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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