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秘书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跟明朗打招呼:“明朗回来了。这是谢长风,你知道的,今儿刚到,我把他送过来,夫人应该……”
“我说、你、在我家门口,干嘛?”
明朗盯着陈秘书,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问话,“我爸又不在这儿,你来干嘛?”
陈秘书一愣,随即笑了笑:“我不是送这孩子过来嘛,你爸晚点会回来的,今天过节……”
“他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明朗转头看向谢长风:“他又关我家什么事?”
陈秘书嘴里一啧,朝明朗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这可是夫人的意思,你别跟你妈唱反调,当初就告诉过你,这人寒假会过来。”
“关我屁事。”
明朗双眼一垂,抬脚朝大门走去。
陈秘书转身,见谢长风还抓着那几个包袱,气得直跺脚:“还不快放开?赶紧起来,把棉衣脱了!”
走到门边的明朗突然停下步子,头也不回地冒出一句:
“人家拿什么穿什么,关你屁事?”
说着,他半侧过身子,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瞪视陈秘书。
陈秘书知道明朗的德性,投降似的举起了手:“行行行,都你说了算。”
他撵鸭子一样冲谢长风挥了挥手:“进去进去,反正挨骂的不是我。”
插不上话的谢长风迅速站起来,熟练拎起包袱,埋着头跟在明朗身后进了明家大门。
张婶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见明朗回来,眼睛一亮,凑过去问他:“吃了吗?今晚有桂鱼,你妈就是在念叨想叫你回来吃饭。”
“送我房里。”
明朗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进门直接左拐上楼。
张婶等明朗走进二楼走廊,见不着人影后,才回头看向谢长风。
“来了,跟我走吧,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谢长风把包袱往身后一背,弯腰就是一个深鞠躬:“谢谢您!”
张婶被她逗笑了,语气也柔和了些:“谢我什么啊,我就是个下人,接你过来的是局长和夫人,他们的恩情,你得记着。”
张婶把谢长风带到一楼客房,一路上都在跟她絮叨:
“家里人不多,局长工作忙回来的时候少,几个月见不着人影是常事。夫人天天都在,她爱清净,你没事别打扰她,有事也别去,找我就行。”
“我不会的,”
谢长风立刻摇头:“不会有事给你们添麻烦。”
张婶打开客房顶灯,指导谢长风放好包袱,灯光下见这孩子眼睛出奇的明亮,心里一软,说了几句贴心话:
“不用那么紧张,这家里都没坏人,只是人家身份在那儿,你得懂分寸。明朗这孩子也不难相处,顺着他毛摸就行,那孩子看着凶神恶煞,心地不坏的。”
这话谢长风毫不怀疑,几分钟前,明朗才在门口救过她。
张婶又说了些明家的规矩,见谢长风蓬头垢面的样子,摇了摇头:“你这样不行,先去洗个澡吧。有带干净衣服来吗?”
“有。”
谢长风一边答应,一边从包袱底层扒拉出几件皱成豆腐干的衣裤。
张婶瞧了瞧那衣料的成色,皱着的眉就没打开:“太脏了,夫人看着会不高兴。算了,你去洗着,我拿身明朗的旧衣服给你穿。”
说完,她上下打量了眼谢长风,嘀咕道:“你也太矮了吧,男娃这个身高,以后找女朋友都困难。”
听见这话,谢长风又是一僵,缩着肩膀不敢跟张婶对视。
好在张婶就是那么一说,并没往心里去,给谢长风讲了怎么用浴室,就走开去拿衣服了。
客房的浴室很小,却是谢长风见过最大的洗澡间,平时在家她都躲在猪圈背后冲澡。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源源不断的热水,第一次用上崭新没有破洞的毛巾。洗澡用的还不是肥皂,是香香的沐浴液,轻轻一搓,会出来好多泡泡!
这场澡,谢长风足足洗了半个小时,等她出来时,张婶都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洗这么久,夫人等你好半天了,快点把头发吹干。”
谢长风一听也急了,用毛巾使劲呼噜着头发,拿起床头柜上的吹风机左右看了看,不知如何下手。
“唉,你穿衣服,我来给你吹。”
张婶丢给谢长风一套深蓝色的运动服,打开吹风给她吹头。
那头发剪得比明朗的还要短,东一块长西一块短,狗啃似的难看,摸着涩手,吹干了还发现发丝中夹杂着白发。
张婶也是农村出来的,如今便是在她老家,也很难见到这样明显营养不良的孩子,心里又软了几分。
这澡把谢长风洗透了,身上带着椰子香,弯腰穿裤子时露出的一截小腿雪似的白,就是暴露在外的皮肤看着吓人,手脚都有冻疮,又红又肿,脸上也有皴裂。
但这娃生得是真好看,秀气文静,被热水泡过的眼睛比刚才更亮了些,像浸在水的黑葡萄。
谢长风穿好衣服,伸开手臂看了看,大小正合适,她极少能穿新衣,激动得不行,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咬着唇轻声跟张婶道谢。
好看的人笑起来更好看,像花骨朵绽开了一样,看着就让人高兴。
可惜这娃生错了性别,这要是个女娃,得惹多少男孩喜欢哦!
张婶遗憾地想着,领着穿戴一新的谢长风往楼上走。
“这还是明朗小学时的衣服,你先穿着,过两天夫人会带你去买新衣服。我家夫人姓严,叫她严阿姨就行。
“嘴要甜点儿,眼睛里要装事,人家费老劲把你从乡下接过来,管吃管住的,得随时念着人家的好,知道不?”
谢长风不怎么出声,但张婶看得出他把话都听进去了。
把谢长风送到书房门口,张婶就不再往前,敲了敲门,“夫人,谢长风来了。”
说完,把谢长风推进了门里。
书房里很暖和,比围着火盆还要舒服的暖和,热烘烘的空气让房间里变得不像冬天了。
谢长风悄悄扫视了一圈,眼神落在墙角的立式空调上,暗自记了下来:空调越大越暖和,小肖老师说得没错。
严宝华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见人来了,略探起头,淡道:“过来吧。”
她的声音是谢长风从没听过的轻柔,像鸽子飞过时落下的一片尾羽,让谢长风走路都不敢发出声响。
“严阿姨您好。”
严宝华抬头,把谢长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浮出点笑意。
“长风。当初就是喜欢你的名字,看照片人也长得干净,才选了你。坐吧。”
谢长风动作很轻,落座时真皮沙发都只发出一声轻响。
严宝华拿开手里的书,俯身给谢长风倒了杯茶。
“陈秘书应该都跟你说过了,你可以在这里住到高考结束,如果考上211或是985的大学,学费、生活费我们也可以给你解决。老明资助了你们十年,也是有感情的,希望你不要愧对我们的爱心。”
“一定不会的。”
谢长风垂着头,双手成拳放在膝上,是个极谦卑的姿势。说话时,她也不敢抬头看严宝华,眼神直直盯着面前的那杯热茶。
“2009年6月18日,那是我们第一次拿到资助金,当时我们学校的校长跟老师都哭了,因为我们六个人能留下来继续念书。那一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长风说得很慢,语气没太大起伏,但拳头却越握越紧,指关节已开始泛白。
“从八岁到十八岁,每一天我都很想来看看你们,向你们当面道谢。这些钱的每一笔支出,我都记了账,小肖老师说写信的时候不用提,我就没写,账本我全带了,您随时可以看。所有的钱,等我工作以后,会加倍还给你们。
“都说养恩大于生恩,在我们六个人的心里,除了亲人,你们是最重要的,有的父母都没有你们重要,尤其是明伯伯。去年村里人想给明伯伯立个神像,被校长拦了下来。”
“神像?”
严宝华忽地一笑,低头喝了口茶:“你们还真有意思。那些钱只是以明守鹤的名义捐的,每月打款转账的人是我。”
谢长风一愣,抬眼看了看严宝华,她笼在落地灯的黄光里,像加了个滤镜,皮肤都显得细腻起来,衬得五官有接近满分的周正。
严格来看,连明朗的相貌都比不过面前这孩子。
不过就是没气质,神态中带着乡下人的呆傻。
严宝华笑了笑,继续道:“不说这些了。这个寒假你可能要找明朗要些参考资料,这边的教学应该比你们那儿难很多,寒假补一补,开学后才能跟上。
“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他们说你是落在谢家湾的金凤凰,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男孩子,别让你老家人失望。”
眼前严宝华就要起身结束对话,谢长风心里一慌,扑通跪了下去。
“严阿姨,”
谢长风急促地换了几口气,抖着声说道:“我、我是个女的。”
严宝华顿时愣住了,再次将谢长风打量了一番,疑惑地皱起眉:“资料上不一直说你是男生?”
“当年、当年给县里报资料的时候,就我一个女的,校长怕、怕城里人不愿意浪费钱给一个女的读书,就把、把我资料改成了男的。”
说到最后谢长风已哽咽了。
严宝华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信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们这算欺上瞒下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
谢长风开始跪着鞠躬,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我们没想瞒着,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们。这次你们挑人来省城,我是不想来的,可、可全村就我有希望能考上大学,我……”
谢长风的头狠狠磕上地板,带着哭腔低吼:“对不起骗了你们这么多年,求求你们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不要赶我回去!”
严宝华被她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缓缓靠向椅背,眼神冷淡了下来。
“先起来,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贫困山区为了抢救济使手段,她也不是没见过,只是真没想到花了十年的钱却被蒙在鼓里,虽说不是个大事儿,但攸关诚信,在性别上就能作假,其他还有什么是真的?
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不是明守鹤陷入名誉危机,明家也不会想到把这几个学生拉来当筹码,既然来了,就不能再送回去,学校媒体都打点好了,这场戏得做足。
是男是女真不是重点,但自家是个儿子,莫名找来个女孩住在同一屋檐下,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
严宝华的眼神扫过谢长风的短发,和她几乎没有起伏的前胸,稍稍放下心来。
就半年的时间,忍忍也便过了。
“这事儿你别跟任何人说,包括这家里的每个人和你明伯伯,听懂了吗?”
见谢长风点头,严宝华继续吩咐:“自己穿着打扮注意点,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别让人看出来。
“去学校了也别想着交朋友,少说话多学习。你跟明朗同班,避着他点,记住你的任务只是学习。”
谢长风把自己缩成一小团不停地点头,严宝华见她这样也发不出脾气,又叮嘱了两三句便把她打发走了。
谢长风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带上门,走到走廊拐角,悄悄把泪痕擦干净。
就在她转身想要下楼时,余光捕捉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
明朗正倚在走廊栏杆边,神情冷漠地看着自己。
他换了一身睡衣,衣袖挽至肘间,手里拿着听可乐,耷在额前的刘海还染着湿气。
谢长风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想起严宝华的话,冲明朗点了个头就想走开,谁知明朗将她上下一扫,微扬起下巴,语带不悦地问:
“你穿着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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