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郇入席,沉眸一扫,微微抬手,身旁的刘德江便拉长了嗓子喊道:“起!”
众人起身,各自入席。
方才还算热闹的殿内如今鸦雀无声,虽有小范围的眼神交流,却没有人敢肆意说笑了。
冯太后嗔怪皇帝:“看你,你一来大家都不说笑了,怪没意思的。”
蔺郇失笑,看着座下的女眷,道:“诸位莫要顾及朕,随意些便好。”
下面静寂片刻后,一位穿着嫩黄色襦裙浅桃色褙子的少女站起了身,她先是对着上座的人行了一礼,道:“臣女不才,愿为太后和各位夫人弹奏琵琶一曲,以供消遣。”
此种场合,能登台献艺的只有两种人——舞姬或事先安排好要出风头的贵女。
“你是哪家的?”这贸贸然跑出来一位妙龄女子,冯太后倒是有些迷惑了,这是谁授意的还是真的艺高人胆大?
“臣女乃户部尚书孟昌之女。”少女恭恭敬敬地道。
她才说完,落座于她身旁的青衣女子似乎露出了一丝嫉恨,观二人相貌,不难猜出乃出自一门。
冯太后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道:“你有心了,既然如此,哀家就允了你。”
宫人端上了圆凳取来了琵琶,孟女低头谢过,落座抬头。
姚玉苏可见过不少面容姣好的女子,孟女的容姿确属上乘,可眉目之间夹杂着一股韧劲儿,便是这股韧劲儿透着几分不服输的意思。再看她刚刚身旁的青衣女子,此时坐立难安,眼神诸多不自然,若不是旁边的夫人安抚,她估计就要彻底垮下脸色了。
孟女轻轻挑动琵琶,试了两个音之后,便胸有成竹了。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便是这般道理了,众人都在害羞内敛的时候,孟女站了出来,而她确实也有支撑她特立独行的本事。
琵琶声优美婉转,没有丝毫匠气,反而灵动异常。
孟女十指翻飞,音符在指尖流泻,如潺潺溪水,飘逸轻灵。
蔺郇见惯了这种出风头的伎俩,毫不惊奇,可这孟女的琵琶声仍然捕获了他的神思,他收起了轻慢的神色,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两分欣赏。
“叮——”一声极小的声音响起,是酒杯落在裙摆上的声音。
殿内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孟女的身上,丝毫没有发现这边的响动。
红枣弯腰将姚玉苏扶起身,主仆俩轻悄悄地从侧方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门,红枣便要去找身衣裳帮姚玉苏换上。
姚玉苏摇头拒绝,这不是自家的地方,不方便。
红枣读懂了她的意思,一想确实如此,宫里一贯伎俩杂多,有备无患。
“主子,咱们出都出来了,不如在四周转转?”红枣询问道。
孟女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定然有不少的“才女”要一展本领,与其在那里坐着看她们争奇斗艳倒不如散散酒气。
皇宫不比其他地方,不可随意乱走。主仆俩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自然懂规矩,绕着寿仙宫外围散了半圈,待酒意消了便要回了。
“你给我站住!”
走到转角处,不远处传来两人的争吵声。
姚玉苏抬手示意红枣莫要出声,两人先后靠上墙壁,脚下的影子也顿时消减了一大半。
姚玉苏贴着墙壁抬头,正欲听一听墙脚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的目光从低处慢慢向上滑动……对面的墙脚处同样有一道薄薄的影子。
四目相对,她惊讶瞪眼,他竖起手指贴在唇上,显然是跟她打着同样的主意。
“你今日出这般风头是何故?待孟菁回去跟大夫人一说,你以为你又讨得了什么好了?”
四周寂静,墙壁那侧的声音便显得尤为突出。
“婶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藏拙久了难免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这是孟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嘲弄。
“这便是庶女的命!你今日大出风头,回了府大夫人指不定怎么收拾你呢,你还做着当将军夫人的美梦不成?”
孟女嗤笑一声:“谁说要当将军夫人了?”
“你难道不是看上小宋将军,特地在他面前摆弄?”
“小宋将军好是好,就是太稚嫩了些,我不喜欢。”孟女轻笑,眼神里含着向往,“既然是做梦为什么不做大一点的梦?”
“你……”
“陛下龙章凤姿,可不比小宋将军好上太多了?”孟女笑着道,“婶娘的好意孟霁心领了,路是自己选的,我怎么着也不能走死了。”
听到此处,姚玉苏挑眉看向对面的人,他同样看向她,两人心知肚明,微微一笑。
“什么死不死的,你这孩子……”
“好了,咱们回去吧,这里也不是什么可以大方说话的地方。”孟女劝道。
两人拉拉扯扯地离开,声音渐渐远去。
对面的“影子”走出了墙壁,露出蔺郇峻挺的身躯。
“陛下。”红枣匆忙下跪请安。
蔺郇一点也没有被别人惦记上的恼恨,看起来心情似乎还不错。他走上前,抬头看了一眼稀疏的月光,道:“月色不错,夫人陪朕走走?”
红枣跪在地上,脑袋越垂越低,当作什么也听到。
姚玉苏瞥了他一眼,很想让他听听自己这话到底有多么的不妥。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姚玉苏嘴角浮现一抹浅笑,率先抬腿朝前面走去。
蔺郇双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月下漫步,若是少男少女,定然是情意绵绵、缠绵悱恻。
怎奈此二人都是“正经”人士,虽撇除了家国恩怨,但实在难以想象在这两人中出现什么郎情妾意的画面。
纵然有,也只是在某一人的脑海里罢了。
“朕今日才晓得,原来朕这般年纪比宋威也是不差的啊。”他仰头感叹,似乎还很荣幸的样子。
岂止是不差,任何有眼睛的人都不会在此二人中选错吧。
姚玉苏顿步挑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怎么?”
她口不能言,但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传达出的意思可比言语更确切几分。
蔺郇在心里想着,若能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纵然庭院深深,余生也不会太难捱罢。
“夫人是在笑话朕?”
怎敢?她和玄宝还要靠着他吃饭呢。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红枣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朕追封了焦氏,你可听说了?”他道。
姚玉苏点头,圣旨一出,天下皆知,她虽足不出户,但也不是闭目塞听之人。
礼部拟了三个封号,他从中勾了一个“孝端仁皇后”。
“焦氏福薄早逝,朕把她兄弟提到了跟前,也算照应她娘家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跟她说着近来发生的事情。她虽然不能回应,但他却觉得这般沉默也比后宫妃子茫茫然附和点头要好上许多,起码他确定她能知道他的意思,明白他的用意。
姚玉苏停下了脚步,她看着蔺郇,目光透露出些许挣扎。
“可是有何不妥?”他跨出半步后停下,转头看她。
焦皇后于她有恩,若不是焦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替了她们母子,恐怕今日她与玄宝的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但是,撇去私情,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姚玉苏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蔺郇不明所以,眼神含着疑问。
她动了动手掌,他将信将疑地伸出了一只手。
“这样?”
她点头,收回四指,用食指点上他的掌心,慢慢地写下四个字。
“大智若愚。”他低头看着她写,慢慢感知掌心的比划,准确地念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他微微眯眼,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姚玉苏又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两个字——“伪装”。
焦氏一族在先帝朝的时候她就有所耳闻了,焦王妃父亲约束族人,掌家严苛,族中男子十之有八身负功名,虽官位不显但却不容忽视,这般家风严谨的家族实在少见,焦氏女子也贤名在外,求娶之人不必姚家女少。这样一个家风严正的家族,要么为福要么为祸。
自焦王妃过身之后,焦氏越发低调了起来,但却没有完全隐退,反而在齐王挥师北上的时候站出来充当了粮草官,在齐王身后立下坚厚的盾牌,护着这位天赋异禀的王爷一路擒王,坐上了大位。
有这般功绩在身,焦氏该出头了吧?
并没有。在蔺郇登基后,焦氏不吵不闹,一副忠君至上的姿态,不计个人得失,立马就收获了不少清贵才子的好评。现在蔺郇想起焦王妃了,这不立马追封了她为皇后,并且将焦氏正房嫡子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了吗?
如此,姚玉苏才觉得这位焦氏的掌家人真是高人一位。
蔺郇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姚玉苏的意思。
“焦氏族人一直低调,不争不抢,从未表露出邀功的姿态。”他皱眉,言语中对焦氏多有回护。
姚玉苏微微一笑,言尽于此,并不想再多言,免得落一个里外不是人。
“说清楚,朕最烦话说一半的人。”他却不愿罢休,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为止。
姚玉苏指了指寿仙宫的方向,意思是可以回了。
蔺郇拽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你大胆地说,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说错了也无妨,朕就当没有听过。”
姚玉苏立刻面露无奈之色。
“女子心细,你更是有超乎寻常女子的智慧,你敢这样说,定然是有□□分把握的了。”蔺郇与她相交不深,但总能从她的行为中了解到几分,似神往已久。
姚玉苏左侧眉梢轻轻上扬,倒是没想到他对她有这般高的评价。
“你不说朕不松手。”他拽紧了她的手腕,一副“浑不吝”的模样。
她既惊又恼,两人僵持不下。
在不远处“望风”的红枣却看得心惊肉跳,她连连闭眼,又不敢真的闭眼不看,颇为矛盾。
姚玉苏手腕一翻,欲甩开他的手。蔺郇借着这股劲,反而将她拉动了两步,两人靠得更近了,她的呼吸都能喷在他的前襟上。
这般距离,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冷香扑鼻,他又何尝好受了?
只需一低头,温香软玉伸手可揽。
姚玉苏率先投降,用可活动的另一只手在他胸口处大大地写上六个字——“辉聘吾,焦嫁汝”。
他眼神疑惑了一瞬,然后立时清明一片。
十年前,蔺家有两位少年同时求娶姚氏女,蔺郇在前,蔺辉在后。结果自然是蔺辉抱得美人归,蔺郇则成了日后无数话本中那个失意的男子,不仅失了心仪的女子,也因着与今上争妻的恩怨,被放逐蜀地。
而在蔺郇如此艰难的时候,焦氏提出愿将女儿嫁与他,从此风雨同舟。
这,就是姚玉苏断定焦家并不是清高之辈的依据。
她嫁给蔺辉是一场豪赌,赌一生一世一双人;焦家选蔺郇亦是如此,赌日后此子将一飞冲天,无人可挡。
她输了,焦氏赢了。
“这是咱们之间第一次提及往事。”他眼底微光乍现,难以抑制地流泻出笑意。
她怔住,眼神难得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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