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越重新回到泾阳,已经近十余年了,两年是现在的,还有十多年,是前世。
周越重生了。
她明明记得那个仓皇的夜晚,那个坚定信仰的沈星移,深深不舍地看了周莹一眼,而后夺门而出,从此再无声息。
她的心,死在了那个夜晚,仿佛再也不会跳动一般。行尸走肉,荒唐的过了后半辈子。
只一点,她知道,她欠周莹的,终于还清了。
她欠周莹两条命。
一条是她亲哥吴聘的,另一条,是周莹还未出世的孩子的。
一条命,她用自己的一辈子还了,从此,她跟那座从骨子透出腐朽的大宅院绑在了一起,这一待就是数十年。即便是周莹死后,她依旧不曾离开。
天知道,她有多么厌恶那样逼仄的四方院子,伸手不见天日,腐朽不堪。
可她没有离开,她,不能离开。
这是她欠周莹的,周越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个心结————沈星移。
她曾经无数次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斗转星移,她将自己的心思藏的极好,直至死去,也无一人察觉到。
多少个寂寞的夜,她从梦里惊醒,忽地想起,假如当初努力一次,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别样的结局?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即便她阻止了周莹在神堂发誓,他们最终是还未能偕老一生。
回头想来,这一生,最后悔的莫不过是她连说出自己爱恋的勇气都不曾有。比之赵白石,差之远矣。
再后来,她就一觉回到了十余年前,初至泾阳的时候。
这大抵应该是上天的眷顾吧,周越暗自想到。
周越又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进了泾阳城,这一世,她要为自己而活。
*****
记忆中的泾阳与现在并无太大差别,街面依旧热闹,人们依旧淳朴,甑糕依旧香甜。
只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那香甜的的味道弥漫身旁,总让她记起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苦痛,彻夜难眠。
周越瞧着街面,微微出神,一不留神儿便被周莹拉到了城门口。
再一抬头,她又愣住了,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眼前的马车朴实无华,却明显带着吴家东院的标志。
那是她亲哥吴聘的马车。
那也是她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
她欠周莹的是命,欠他的,却是情。
欠周莹的命可以还,欠她大哥的,却是无以为报。
周莹明显是被眼前碰瓷男子蹩脚的演技给恶心到了,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
她把糕点往周越怀里一放,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周越努力昂首,想要将眼泪收回,再一睁眼,周莹就换了身衣裳出现了。
周莹身上的粗布短打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麻袋似的衣裳,脸上摸的都是泥灰,面上焦急不已,只问吴聘,“少爷,你看见我哥哥没有?”
周越险些被她逗笑,方听到吴聘答道,“你哥哥?”
“就是一个穿着我这样粗布衣裳的!大概这么高,有点黑,腿脚有点毛病。”
福来一听就是刚才讹钱的男子,正要开口,却被吴聘阻止。
眼见吴聘上钩,周莹又上了大招,她刷的一下就流了眼泪,泪眼婆娑,“我爹死了,我娘也病了,家里面弟弟妹妹还要等着吃饭。可我哥……他脑子有病,经常跑出去。”
“对不起啊,我哥是不是骗你们钱了?我替他道歉。我这还有个玉佩,应该值个十两,你看够不够?”周莹边说边从脖子里掏出前些年周老四手里有结余的时候,给她买的玉佩。
那玉佩成色不佳,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周老四当时不过是因为周莹染了病,讨个吉利而已。
吴聘心善,非但没要周莹的赔偿,还给了周莹五两银子。
他一走,周莹就献宝似的跑了过来,兴奋不已,“你瞧瞧,这些个公子哥儿真好骗!”
“你下次别去骗人了。”
“我这不是技痒了么?那人演技还不如我呢!”
周越好半天没说话,半晌又道,“你……你下次别骗他了。”
周莹不解,“为啥?”
“他是个好人。”
“你咋知道?”
“我就是知道。”
周越的声音低沉下来,好人不长命,她早该知道的。
当年,周莹嫁过去没多久,吴聘就死了。
那个从小给她买甑糕的兄长,就那样死了。直至死去,他们都不曾相认。
她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周莹被吴聘从沈家救回的那一天,她踏进吴家东院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复苏。可她不愿回去。
那座老宅子,曾经留给她的是幸福的时光,可如今,却是处处腐朽的气息,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是没有看见吴聘日日去买甑糕,不是看不见吴家人的悲痛,只是她不想,便隐了下来。
吴聘的死不是意外,她早已察觉,只是她又隐藏了起来,生怕连累周莹。
可到底还是害了周莹,她的侄儿就那样被自己的亲身奶奶糊涂地害死了。
她费力嘶喊,却眼睁睁地看着周莹被沉了塘。
那是她的亲人,却也是一个个无情的刽子手。周越彻底绝望了。
她决心离开这里,可是周莹不愿。
周莹非但不愿,还在神堂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了她的身份。
她说,“吴灿!就算你转身就走,可你能放下这一切么?就算你放弃吴家,可你能抛弃自己的母亲么?”
周莹发现了。
周越的眼睛红了,她早该料到周莹聪慧,总会发现蛛丝马迹。
可是她想离开,所以她坚定的否认了。
周莹当然不信,诘唇反击,“是么?如果你不是,又何必去替老爷收尸?如果你不是,又何必哭了一晚?如果你不是,你就当着吴家列祖列宗的面,说你不是吴灿!”
她当然无法反驳,只能瘫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再后来,她就成了吴灿。
*****
街市上逛了回去,周越就病倒了,浑浑噩噩的做了好些噩梦。
迷迷糊糊间,仿佛感觉周莹冰冷的双手在额角擦过,声音压低,“还行!有点低烧!爹,咋办?”
周老四叹了口气,“还能咋办?治呗!得嘞!我去找点银子回来,你守着她点。”
再后来,就听不见了,她恍恍惚惚的,就像走入了一个幻境。
虚无的空间,偌大而空旷,她好像迷路了,只能无助地双手环抱胸前,继续向前。
没走几步,她就看见一个男子立在眼前,他面容俊郎,眉眼带笑,玩世不恭的模样一如往昔。
她忽地落泪,几乎是跑着抱住了他,“沈星移,太好了,你没死……太好了…….”
“沈星移,我好想你………沈星移……”
她声声呼唤,似乎要将一生的爱恋都诉尽。
“沈星移?是谁?难道……”
周莹附在她耳旁听了半天,好似一只偷腥的猫,挑眉笑了笑。
周越再次醒来的时候,周莹正在晒衣服,一下两下,忙个不停。
“姐,休息会儿吧……”周越刚一吭声,就被周莹拉到了房间里,安置在床上。
周越接过水杯,眼见四周并无周老四的人影,又是开口问道,“爹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
周莹飞快的转了转眼珠子,“他呀!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
“就没留下什么话么?”
周莹双腿盘膝而坐,“没,就是又把我给卖了。”
“卖了?卖到哪?好好的怎么又要卖你?”
周莹眨巴眼睛瞅瞅周越,嗤之以鼻,“那还用问,肯定是赌钱赌输了!他说是,把我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等过段时间再跑路,他在城外的三里店等我。”
周越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生疼。
周莹没有说实话。
养父周老四虽然爱赌钱吃酒,可从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周莹一说谎就会眨巴眼睛,眼珠子咕噜直转,或许她自己没有察觉,但是周越和她一起生活了数十年,再是了解不过了。
周越低头看了看自己,便料到养父周老四是为了自己奔波,心中自然觉得暖暖的。
她喝了药,一把拉住了周莹,“我去吧。”
“什么?”周莹有些诧异。
“我说,爹把你卖到哪?我去吧!”
“那怎么行!你好好养病就行,别的不用担心。”
“可我想去,我也想学学别的东西。”
周莹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周越得了答案,心满意足的睡了。
沈星移,这一次,我绝不会轻易放手,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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