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乍亮的时候,周越带着包袱入了泾阳县城。她一身青色短打,松快伶俐,走起路来,整个人都是虎虎生风。
这番模样,若是让养父周老四看见了,必然又是一番教训。
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好久不见养父和姐姐,心里倒是挂念的紧。
养父周老四靠卖艺跑江湖为生,捡到她的时候,她刚从拐子手里跑出来。身上破破烂烂的,却依稀可辨是一身刺绣锦衣,周老四一看,便知道她来历不凡。成天唠叨着,她是大家闺秀,半点苦也不肯叫她多吃 ,生怕日后养成了恶习,回不了家。
周越不是没有反对过,只是养父周老四总道,“可别,爹还指望着你认祖归宗,爹好跟着你享享清福呢!”
这一来二去,周越也失了耐心,生怕难为了姐姐周莹,只好在别处多多帮衬些姐姐,。
姐姐周莹也是养父周老四捡来的,只不过,不同于周越,周莹从襁褓里就跟着周老四。养父周老四生性活波,连带着姐妹俩都是开朗的性子。
时间久了,周莹难免问起身世,周老四常常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摸摸下巴上根本并不存在的胡子,道,“还记得吧,我跟你说过,我们父女俩都是水命。”
周莹目光炯炯有神,又给周老四茶碗里添了水,“记得,爹,接着说……”
周老四喝茶如饮牛,素来是“咕噜咕噜”一通乱灌,很快便见了底。
他用衣袖抹了抹嘴巴,接着说,“同治十年,发大水,哎约喂,那叫一个惨哪……处处都是饿死的人哪,哎呦……”
周老四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周莹看不下去,忍不住敲敲桌子,“说重点!”
“重点,哦!就是那年发大水,我远远的就看见河里漂着一只木盆,里面啊……有婴孩的啼哭声!我伸手去够,可不就捡到你了么?”
周莹当然不信,一把夺了茶壶,“你上次还说,什么……我是狼窝里捡的呢?”
周老四一脸讪讪,“是吗?我说过么?”
周莹咬牙切齿,“你说过,就在前几天,我们去城里卖艺的时候,那个空隙……”
周老四一抹脑袋,“哎呦,爹这老了,脑袋都糊涂了,都记不住事了!好了!周莹,你记住,一切以我今天说的为准啊!”
周莹狐疑的看着他,“真的?这回儿,是真的吧?”
还没等周老四回答,周越早已笑得不能自已,“哈哈哈,哎呦,笑死我了,你还真信啊?他上上回儿,还说你是宫里的格格,被人狸猫换太子给换出来的呢?”
周莹生了气,把茶壶重重地放下,冷不丁地跑了。
周老四见怪不怪,得了空又来训她,“越丫头,爹怎么跟你说的?啊?你是大家闺秀,闺秀知道不?”
周越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周老四被噎了一下,一顿,又说道,“大家闺秀……就是那街上坐轿子的那个!知道不?你可不能跟周莹似得,那家伙儿,张牙舞爪地……”
周越被他逗笑,歪过头问他,“为啥?我不是你女儿啊?”
周老四急了,“不是……爹都说了多少次,你是有家的人!不像周莹,那就是个野丫头!你要是像周莹一样,怎么回家?人家肯要你?”
“不要就不要,我才不稀罕!”
“不稀罕?周越啊,爹还指望着你认祖归宗,爹能沾点福,安安稳稳地过后半生哩!你可不能给我撂蹶子啊!”
周越乐不可支,“不是还有周莹么?”
周老四一把扔掉手里的半截花生壳,哼哼两声,“就她?哎!难啊!周莹这个臭脾气,谁能受得了?她跟你爹一样,都是苦命哦!”
“那指望我就行了?万一,我一辈子都找不到亲人呢?”
周老四哼哧两声,“那有什么办法?都是命!只能跟着我周老四吃苦喽。”他忽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周越笑道,“姑娘哎,别不放在心上,这世道乱的很,你找到亲人,爹心里,才踏实。得嘞!几日不赌,有点手痒,我先去了,告诉周莹,不用等我吃饭了。”
“你真不回来吃了?我还准备烧两个好菜呢!”
周老四头也不回,“不了,你们姐俩自己吃吧。”
周越应了,刚擦完桌子,周莹就从院子里进来了。
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神情抑郁,“你说,爹为什么不告诉我身世啊?我又不想离开他,我也只不过是想知道我是谁?我爹是谁?我娘是谁?他们是怎样的人?为啥不要我啊?你说……他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周越也坐了下来,给周莹倒了杯水,“这世道,若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会抛弃自己的孩子?要我说,你也不要逼他,他要是想说,自然会说,他要是不想说,呵,你还真拿他没辙!你瞧,都把他逼成什么样了!”
周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也不想逼他,可我……总得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吧?”
“可不管怎样,他就是咱们的爹,不是么?既然他不肯说,就算了吧。”
“说的也是。不过……”周莹抬头看了一眼周越,小心翼翼,“你真的不想找亲人了么?你可不是我,你有家的!”
“说什么傻话!这不就是我的家么?难道你也想我尽快找到家人,离开你们么?”
周莹摇头反驳,“怎会,只是怕你将来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我自个儿做的决定,自然不会后悔。”
周莹心大,渐渐放下心来,也不再追问身世,这让周老四很是高兴。
*****
周越又往前走了一段,老远就闻到了甑糕的香味。
这甑糕又甜又香,是她们姐俩的最爱。据养父周老四所说,当年,若不是为这甑糕,指不定她还安安分分的做她的大小姐呢,哪里用得着跟着他们流浪?
当然,这话得搁一半听,用周老四的话来说,这都是命。周越不信命,她倒是更愿意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周越快步走到甑糕摊前,笑意盈盈,她摸了摸包袱里的碎银子,掂量掂量,终究还是说道,“老板,给我拿两块大的!”
那老头应了,笑嘻嘻地切了,递给周越。周越拿过东西付账,又往前面人多的地方去了。
如果她没猜错,养父周老四肯定会在人多的地方——骗钱。
*****
果不其然,刚走几步,便看见了周老四的踪影。
“各位泾阳的父老乡亲们,我们父女二人初来乍到,有道是脚踏贵地,眼望生人长城万丈,全靠朋友帮。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也请您回家也捧个钱场。在下这厢有礼了。”
说话的是周老四,他一身粗布短打,精简干练。方才才和周莹表演了刀剑杂耍,可惜,大家伙儿兴致不高,打赏的寥寥可数。
周老四心领神会,摞起袖子,高声道,“看来泾阳的父老乡亲们见多识广啊,我今天要不使出点绝活,就扯不开这场子啊!”
说吧,立马脱下上衣,运气扎了一个马步。又让周莹拿着大刀往他背上用力砍两下,复又往他前胸砍了两下。
事毕,周老四毫发无损,周莹下场,又收了一圈打赏,依旧是寥寥无几。
周越趴在人群里瞅了两眼,心道,“该上大招了!”
果然,人群中出现一个彪形大汉来找茬。口口声声说道,周老四玩的是骗人的把戏。
周老四为了力证自己没有骗人,答应让大汉砍自己两刀,一刀下去,血流了一地,周老四倒地不起。
周莹瞬间慌了,跪在地上痛哭不止。那大汉也蒙了,人们都指责他不仁不义,突然间,有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不仅指责大汉不仁,还给了可怜的父女一些钱。围观的人见状,也纷纷投了些钱进去。
不多一会儿盆满钵满,周莹看钱收的差不多了,便叫周老四起来。父女二人齐齐笑了,“我们父女二人这就是跟大家逗逗乐,博君一笑啊。,”
人群一哄而散,周越看得一愣一愣的,几年不见,养父的花招还真是层出不穷啊!
事毕,方才的大汉,义士与周老四父女坐在一块分钱,周老四递给周莹一大把铜钱,“呐!这是给你的!”
周莹接过,有些诧异,“我用不了这么多!”
“你不是爱吃甑糕吗?想吃多少买多少!”
周莹把钱装进口袋,轻轻摇头,“不了,我忍忍,说不定过几日,阿越就回来了,到时候,一块去买。买块大的!”
周老四又瞅了她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哎!我说你这个臭脾气!钱用了,明天赚回来就是。不要拉倒!给我!”
周莹不肯,将钱袋子抓的紧紧的,“不成,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
周越轻笑一声,连忙迎了上去,“爹,姐,你们在吵什么呢?”
周老四见了她,倒是很高兴,“越丫头,你回来了……”没多一会儿,又神神秘秘地把她拉过去,“怎么样?”
周越糊里糊涂,“什么怎么样?”
“就是……就是找着没?”
嘿!感情还念叨这事呢!周越诚实的摇摇头,“没呢!”
周老四一脸失望,又跟着两个伯伯一道喝酒去了。
他一走,周莹又围了上来,“别理他!整天喝酒赌钱,游手好闲。怎样?上海,好玩么?”
周莹眉飞色舞,倒叫周越也是笑了起来,“还行吧,哎!爹咋走了?我还有事要跟他说呢!”
“啥事?”
“我赚了些银两,想来贴补家用。”
“多少?”
“也不多,也就几十两。”
周莹双目圆睁,惊叫起来,“几十两还不多?什么活儿能挣这么多?”
周越眨巴眨巴眼睛,“没啥,也就是给洋人的教堂弹钢琴,也就是祷告那几日。”
周莹啧啧称赞,“了不得!我妹妹就是了不得啊!”
“哪有那么夸张!哦对了,这是我给你买的甑糕,快,趁热吃!”
周莹兴奋不已,嗅了嗅味道,一脸陶醉,“对!就是这个味儿!在泾阳,就这家做的可好了!”
她抬眼看看周越,“要不,一块吃吧?”
“不了,你吃吧。你看你,跟着爹都瘦了。”
她给周莹理了理衣服,又听得周莹吐槽周老四,“那可不!谁跟着咱爹,估计都是会瘦的。那家伙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可闹心了!”
她说着,周越听着,姐妹俩一路说笑,往泾阳街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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