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三月就启程了,直到五月下旬才收到他的第一封家书,他出门在外,平日的那些小厮就有点不够用,身边是卫国公给安排的人,多是会些拳脚功夫的。
卫国公陆周平小时候爱说话,很有点话痨的的意思,即使是最疼爱的他的祖母看到他来了,不到两个时辰也要点汤送客了。那时候大人们总是在实践前人留下的准则,比如更信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话多的人不稳重。
于是他母亲就想了个办法让旁边的的侍女给他计数,除了课堂上,一天只允许说一百句,做不到隔天就不允许吃零食。
所以其他兄弟姊妹在夏天吃着仆人从通江桥买来的雪泡豆儿水,荔枝膏等冰饮解暑,品尝官桥大街的豆儿膏,寿安坊的十包沙团,市西坊的蚫螺滴酥,武林园前的鸡肠。他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偏他性子性子犟,做不到就真的不吃,去舅舅家玩,外祖母私下里偷偷塞点零食给他都不要,那模样看的长辈心都酥了。
他舅舅十分喜欢他,又重他一诺千金,就教他写日记,实在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写到纸上集结成册,便于日后翻阅。
卫国公是习武之人,即使平日简单的跨步这样的动作也带着凛凛威意,“明昭的信呢?”他向下仆示意,桌上旋即放上了两个已经封口好的信件,他想都不想就拿起明显厚实的那封。
诶呀,我儿子肯定想我了,他一边翻阅着前几年写下的诗词,回忆当时同三郎相处的情况,“一饱何心慕万钟,小园父子自相从”,这是吃完饭带着儿子在园子里溜达,看星星看月亮,聊学习聊理想。还有“父子更兼师友分,夜深常供短檠灯”我在晚上兼职当家教,陪儿子读书真开心。
然而厚的那个信封上面赫然写着“寄母亲”。
等青桐拿到属于自己的那封信时,火漆封口完好,打开信封,展开,首先看到“端庄又美丽的母亲大人,见信安”,青桐不禁笑出声来,自那次与明昭通信之后,两人时常有书信往来,青桐在现代年纪不大,偏偏穿成了一个已经生有四个孩子的中年妇女,因此时时想逗逗自己名义上的儿子。
明昭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府里那些有经验的老人都悄悄的说可能养不大,原主跑了很多家寺庙和道观,最后白云观的栖云道人建议将这孩子当女儿养,一直到八岁就可以避过灾难,还给起了个小名叫“小妹”,不用实际的排行,那黑白夜叉来勾魂的时候就会犯迷糊,不会勾了去。
因此明昭小时候穿的是女装,头上也和女童似的,扎的小揪揪,带着铃铛和珍珠,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本就长得漂亮,不是亲近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女孩子。
上一次,青桐在给他写信的时候,在抬头处写的“可爱又迷人的小妹,展信佳”,这次他直接将这种开头用上了。
信里首先是问好,报平安,除了沿途的风土人情,还有写明他去参加了在杭州西湖附近举办的“寻芳宴”,号称可以和京城的“美人宴”相媲美。京城的“美人宴”最早是由皇家书院的学生出资举办并评选的,后来的评委逐渐多了起来,比如鼎鼎大名的风流学士钱东楼,他的诗词即使是宫里的后妃都爱读,甚至在他因事被贬黄州,据说当时还在世的太后曾向皇帝求情。
而杭州的“寻芳宴”则是人人都可以参与,举办之时,外面会有专人卖特制的绢花,一贯银子可以换一朵,在那些官妓们表演完之后,直接投到她的支持箱里,最后得到绢花最多的人胜出,被称为那一年的“寻芳主”。因此这就到了大商人们比财力的时候了。明昭表示自己没有买绢花,但和同窗两个人一起去现场找了个桌子,点了几分果盘和茶水,结果结账的时候发现茶水钱是平时的十倍之多,那些伙计还指着门口木板上的一排小字说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在他付完钱之后旁边还有商人嘲笑他是乡巴佬,没见识,他都快要气死了。
又感叹自己来的早了,没能看到最有名的钱塘江大潮,不知道自己返回的时候能不能赶得上。
还抱怨了自己有一次甩开下仆,一个人去逛夜市的时候被人偷了荷包,里面是他今年攒下的月钱。
还提到了杭州城有个叫张谦的举人,家境优越有许多藏书,而且乐于助人,但凡有学子上门借书几乎没有不允的,因此很多贫家少年都想要在他家附近租房,连带着他们家附近的房价比官衙附近都要贵得多。他也一时兴起,装作贫家子登门借书,没想到被主人家一眼就看破了,后来在外面书铺买了三十来部新书和一些常见的礼物登门拜访。
里面众多内容看的青桐时而心驰神往,时而捧腹大笑。
晚间,卫国公陆周平准时来到正院用晚膳,因为本朝初器具的变革,此时一般家庭都用合餐代替前朝的分餐制。
“晚上听观言说三郎来信了(其实下午就收到了,还是自己派观言给夫人送来她的信),我的信还没来得及看(骗人,三郎给自己的信连一张纸都没写完,还有一半是让代向大郎他们问好),他信里说了什么?” 陆周平有点好奇那厚厚的一叠纸讲了什么。
因为信上烙有火漆,之后还要拿给自己夫人,也就不好偷偷拆开看,尽管自己心燎意急,从小的教养也要保证面上云淡风轻,这就是所谓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
萧青桐试图跳过什么官妓之类的,挑一些不出阁的事说说,比如你儿子一个人偷偷出门结果钱被偷了。
“从小就是个小气的,上次放假带五郎去瓦舍耍,赏钱都是五郎给的,偏五郎是个傻的,回来会直说他三哥好,愿意带他出去看杂耍和关扑,其他哥哥都不肯带他去”。青桐一边和手下的绣品较劲,一边回道。既然穿越了,还是学个手艺吧,之后无论会不会穿越又或者回到现代都是不错的谋生持家的手段。学了几个月也不过勘勘能锈个花儿,朵儿,还不太像,前天被亲生儿子把绣成的菊花误认为狮子头,简直想哭。
说道这个,陆周平也有点泄气,“你说小时候也没有亏待他,除了世子专用的,大郎有的,三郎都有,怎么就养成这种性子了呢?”虽说本朝没有君子耻谈钱的说法,但像三郎这种对钱特别精明的也是少有的。
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陆周平一项认为自家儿子这不是小气,吝啬什么的,只是精明,要每一文钱都花的有价值,倘若考个进士,那就是未来的三司使,这种绝世好爹的滤镜足有八尺厚。
次日陆周平给儿子回信的时候还特地给寄了一张自己从私房钱的抠出来的银票,信里表示儿砸,这丢的钱我给你补上,以后这种事也可以和爹说啊。还附了一首诗“夜窗剩欲挑灯语,日倚柴门望汝归”,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要是不早点回来,我就每天站到门口等你回家。“恨身不能插两翅,与汝相守宽百忧”我恨不得身上长有两个翅膀,飞到你旁边,为你解忧愁。你看到这样的这样思念你的老父亲了吗,那下次写信回来的时候记得多写点,最起码要比给你娘的厚。
出乎青桐预料的是,勉强度过春季的旱灾在盛夏季节遇上暴雨,黄河水势泛滥,年前刚修好的黄河渭河段的大堤宛如豆腐渣一样,在自然之力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周边众多百姓家园之间被淹,沿岸百姓群情激愤,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涌向京城。
朝堂之上,第一件事自然是通知沿途的地方官就地赈灾,绝对不能让大批的流民全部涌入京城,那对于治安管理是很大的挑战。
同时京城的官兵也被调动起来,势必将流民拦在城门外的地方驻扎,以免带来疫情甚至民变,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并非一句空话。
商人们也都闻风而动,粮食开始涨价。
京城里的粮店门面受限于房租大多不太大,但进深颇深,以便于储存粮食。每个粮店的门口大多挂着一溜的木牌,上面标着每日的粮食价格,使得人们不需要进门就能知道价格详情,京城成年男丁识字率能有十之五六,虽然大多只认识百十个通用字罢了,但这也足够让他们从这些每日更换的价格木板上感受到与日俱增的生活压力。
每个粮店外面都排起了长队,往日京城的坊郭户每次只买一两斗就够了,现在大多开始每次一石地储存起粮食。达官贵人们通常视普通百姓为蝼蚁,即使是蝼蚁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智慧。
旱涝灾害相继出现使得京城粮价再也控制不住,每天都在上涨,而粮食的涨价又影响了其他商品的价格,蔬菜,禽蛋,肉类,甚至日常用品价格都在以不同的幅度上升。
农民尚且有往年的存粮,权贵之家也有着自己的粮食储存,正常的官宦之家家主的俸禄和日常的收入暂时还能应付,但普通的坊郭户甚至一些小官小吏已经有点吃不消了,现在的生活成本直接两倍于往年。京城里一干酒楼生意大多冷淡了下来,七十二正店,若干脚店多是门可罗雀,甚至有许多早早放了雇工回家,免得开张一天亏损一天。
即使那些家中有财力官员的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约上三五好友或者同僚去酒楼茶社,教坊妓院消遣,也都怕被人弹劾只图享受,不思皇恩。如今还能去那些销金窟消费的,大多是巨富的商人,还得是有点背景的那种,否则在这样的灾害面前遭了贵人的眼,一个囤积居奇的罪名下来免不了要大出血一番。
“陛下,这个月京城粮食粮食大幅度上涨,市井普通的小民已经撑不住了,恳请陛下下旨从江南等地调粮,并打开常平仓用来平抑粮价。”户部左侍郎张徽在大朝会刚开始就上前进言。他是河北沧州人,自己老家也受到年初旱灾的影响,他是农家子,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最好的代言人,在他刚中进士之后,被当时的名相王晋看中,觉得他有宰相才,遂以爱女妻之,还陪送的大批嫁妆。虽说如今已然居于高位,但依旧不忘出生,关心民生疾苦。
他以清廉而闻名,在为官历程中,曾经直面过强权恶霸,也曾经秉公处置过豪门子弟,因此也因为他的德行受到治下百姓爱戴。他往往能忧百姓之忧,曾被今上称赞。
京城的常平仓每年都会在夏粮上市的时候收购一批,换掉前几年因储存不善而变质的粮食,既是为了防止荒年,也是避免大量的新粮上市使得谷贱伤民。
“陛下,常平仓不能开,”时任参知政事苏崎断然拒绝道,他是元祐十二年变法的提倡者,总指挥,如今变法刚刚卓有成效自然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虽然黄河以北都出现了大面积的粮食减产,甚至绝收,但京城不是没有粮食,八大粮商仓库里的粮食就足够京城人口吃上三四个月,目前粮食价格蹭蹭往上涨,定是有人在暗中乘机兴风作浪,粮行行首责无旁贷”。
苏琦认为这次的粮价上涨是可以平抑的,常平仓的重要性不容置疑,即使现在从江南调集粮食,经京杭运河至汴河再到京城,至少要两个月以上的时间,倘若现在放开常平仓,即使每天投入五六万石,也完全不能起到效果,京城百万军民在在粮价长达几个月的不断上涨中已成惊弓之鸟,只要粮食放出来,势必会立刻被抢购一空,除非每天都能放出放出十几二十万石的粮食,并且百姓能看到有粮食源源不断的运入京城,否则放开常平仓来平抑粮价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就像皇后这一脉会担心这次旱涝灾害影响太子的名声一样,毕竟今年初刚立太子,就来了这么大的灾难,在这宣传天人感应的的朝代里,难免会让有些愚昧的百姓觉得是不是太子没有德行,上天才会降下这样的灾难来警告啊。
宰相苏崎也怕一不留神被做了替罪羊,他的改革才刚刚开始,目前很是得罪人,特别是宗室以及与那些与宗室联姻的大贵族,大商人,这样的天灾人祸皇帝和宰相都是很容易背锅的。
大朝会后,中书门下连下三道圣旨,禁止商人以任何名义囤积居奇,违者处以罚没财产,徒刑甚至死刑。
九桥门街市一带的樊楼,门口竖立着朱黑木条互穿而成的杈子,这在魏晋以来,要官至三品以上的府第才有资格使用,樊楼面前竖着这个是告诉来客要下马下轿。
“哒哒,哒哒,”一个身着圆领大袖白细布襕衫,下施横襕,腰间有襞积的中年男子双手齐拉缰绳,让身下直喘粗气的马缓慢停了下来。
樊楼高三层,有相向的五座楼组成,五楼鼎立,高低错落,互相对应,楼与楼之间有飞桥栏槛连接,明暗相通,珠檐锈额,灯烛摇曳,灯火通明,门首扎缚的彩楼欢门。樊楼每一层的楼顶都结扎出山形的花架,挂有贴近红花栀子灯 。
“九爷,您里边请”门口站着两个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的迎宾伙计连忙招呼着。
平日里并不怎么出面的掌柜也出来领路,刚进酒楼看到的是一条宽阔笔直的主廊,南北天井两廊各列小室,穿过主廊就看见了上楼的台阶,“西门大官人已经到了,还是天字一号包间”。
一条条由珍珠穿成的长链,被随意地放置在内室权做珠帘,房间内部,有四五位年纪不等的男子,或坐或卧,大多斜倚在软塌上,地上铺着的是厚重的地毯,这种地毯是海商从波斯带来的,十分珍贵,尽管一路风高浪急,但始终被保护的很好,因为稀有所以珍贵,它的价格可以比得上等重的黄金,如今也被随意地铺陈于地上,任人踩踏。
现在还未到晚膳时分,因此餐桌上银制的餐盘上香橼、真柑、石榴、枨子、鹅梨、乳梨、楂、花木瓜八种水果高高垒起,青瓷花卉纹盘装着的荔枝、圆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混合的果盘。
桌旁还散置着樊楼自酿的“眉寿”,“和旨”,还有忻乐楼的“仙醪”,会仙楼的“玉胥”,遇仙楼的“玉液”,和乐楼的“琼浆”,高阳店的“流霞”,清风楼的“玉髓”,以及千春楼的“仙醇”,甚至外面脚店有名的用羊羔肉酿造而成的羊羔酒,从牛乳中提炼出来的醍醐酒,风靡大梁宫廷的荔枝酒及黄柑酒。
窗棂上雕刻有线槽和各种花纹,如仙桃葫芦,福寿延年,石榴蝙蝠,扇状瓶形,在窗中移步观景,就好似在画廊中赏画,构成一种别致的层次感。
“要在过去,樊楼的天字一号包间是怎么也排不到我们坐的” 西门园轻轻晃着手中透明的玻璃杯,里面装的是千金难求的西域葡萄酒,澄澈鲜红。
这个包厢里坐着的都是京城八大粮商的掌权人,粮行的行首,就比如西门园,他娘亲是县主,他妻子是县主,他弟媳妇也是县主,他妹夫是正经的两榜进士,他身上也有一个捐的员外郎,算是官身,但不入职。
话又说回来,但凡在京城各行会混到行首的,又有哪里家里没有宗室方面亲戚,哪个没花钱买个官身呢。京城的宗室多了去了,有富贵自然就有贫穷的,花上两三万贯就能娶个县主回去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谁让这世道是民以食为天呢?”刚刚进门的林九搭话道。往日在京城他们还排不上号,可如今谁敢不将他们当回事,前段时间,除了控制粮价之外,他们还花费了大半身价在京城附近高价搜集粮食,务必使得自己能在这场盛宴之中咬下最肥美的一口。
西门园环顾四周,问旁边的周灿,“贾家还没来人?”他们约的申时,如今已是申时三刻了,按照道理如果有事耽搁了会派随从提前说的,就像是之前的林九,但现在帖子收到了,既没来,又没提前说,那就有意思了。
“既然贾家怂了,就不要管了,看来以后粮行只有我们七大家了,”西门园用玻璃杯轻敲桌面,双手借力撑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俯视众人,说道“今天大朝会上面的事情大家听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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