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夹杂着燥热暑气，室外老旧的空调主机还在嗡嗡地转动。
而一墙之隔，在寝室里却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炎炎烈日。
距离提交毕设的最终期限还有不到两周，302寝难得地聚齐了。
在空调外机间接性停下运转的空档儿，还能听见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和断断续续清脆的鼠标点击声。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静谧，伴随着桌面震动。
孟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略一皱眉，随手捞起了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
她歪头夹住手机，手指又回到了鼠标上，压低嗓音，“喂，陈老师。”
……
电话挂断，孟冉脸上的笑意还未敛去。
刚才那通电话寝室的其他三人多半也都听到了大半，隔壁上铺探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听，“老陈给你介绍工作啦？”
“啊，也不算，就临时的小活儿，要得比较急。”
这是她作为一个还未毕业的、年轻的、无人问津的、小设计师的第一个春天。
陈老师说了，对方同时聘请了三个设计师，要给一块地皮设计一个有山有水有园林的中式大别墅，而这个活儿就被老师一推荐落到了她头上！
探出的脑袋往回缩了一点，哦了一声，指着寝室牌坏笑，“咱302的规矩，苟富贵，勿相忘啊。”
富贵，那是一下子富贵不起来的了。
但孟冉还沉浸在那三分之一天选之子的愉悦中，浅浅一笑比了个ok的手势，“行呀，晚上请大家吃饭。”
在一片欢呼声中，她再次对着穿衣镜整理了一遍仪容才放心地挎上包出门。
客户约定的小区很好找，地铁站出来不远就看到了澜庭花园，江市最有名的几个楼盘之一。
顺着门牌号一个一个数过去，在别墅区穿梭了半天，直到她想折回去重新问门口保安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看到了隐匿在半山坡上带花园的几栋小洋房。
其中就有她一直在找的那一栋。
“叮咚叮咚。”
门铃按响第一遍，花园处的铁门咔嗒一声就自动开了。
半天也不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孟冉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头向里张望了一下。
脚下的石子小路一路延伸到洋房门口，而透过花园这一侧的落地窗，影影绰绰勾勒出里面热闹的景象来。
其他设计师看来都到齐了。
她暗道一声打扰了，侧身进了铁门往玄关走去。
大门虚掩着，孟冉一进去，就注意到了斜靠着墙把衬衫胡乱塞进西装裤里造型有些略颓的帅哥，袖口随意往上卷起，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帅哥眼角耷拉，像是没睡醒，眼神落在她鞋尖几公分处，声音也带上了懒散的鼻音，“喏，拖鞋。”
她答应一声，低头换鞋，头一次和客户见面，还有些拘谨，“我是陈老师介绍过来的孟冉，专攻园林。嗯……同时也兼修建筑和室内设计。”
后半句底气不是很足，但她还是咬咬牙顺溜地说出了口。
这是她们302寝研制的压制甲方爸爸第一招。
——把盘子铺大，假装自己很牛逼。
这么一个有山有水有园林的大工程，人家已经脑子不太清醒了，让她这个还没毕业的小姑娘掺一脚。万一哪天想开了要把她一脚踹了怎么办？
怎么着也得来个下马威，先给自己树立一个还算高大上的形象。
潜台词——我很厉害，别想把我踹了！
“昂。你好。”颓废帅哥一点儿也没怀疑，依旧耷着眼皮半睡不醒地和她打招呼，却不难看出他好像还挺满意的。
哇，这人还挺好糊弄的。
孟冉露出了在镜子前演习了千万遍的元气微笑，愉快回应，“你好。那……请问江老板在哪儿？”
“江老板？”他在嘴里慢慢咀嚼了这三个字，抬起眼皮看她。狭窄两层双眼皮向上推，显得眼神略有些凌厉。然而他却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有这么老吗？”
“……”
“要不叫江总？不行不行，好像也有点老。嗯……叫什么呢……”
他像是做了什么重要决定，又垂下眸恢复了随性的气息，手掌搭在大腿上轻拍，“叫江哥哥好了。”
“……”
孟冉一头黑线，从刚才他的自言自语就猜到了，眼前这个造型略颓长睡不醒却挺好糊弄的帅哥就是她即将接手的巨牛逼工程的老板。
啧，真人不露相。
她还以为会是个挺着啤酒肚、头顶锃亮的中年大叔。
但实际，江哥哥这个称呼恕她还是叫不出口，莫名略带羞耻感。
孟冉想了想，还是一本正经秉持了江老板这个称呼不打算变。
见她换完了鞋，颓废帅哥在前面引路把她带到了正对着花园的大客厅，里头人头攒动。
孟冉抬起眼皮随意扫了一眼，约莫有十个人左右。这阵仗可比陈老师说的还壮大多了，这么多设计师齐聚一堂，得是个多么宏伟的项目啊！
她偷摸抿了抿唇，看来江老板还是低调了。
沙发上还余一个空座，孟冉朝着另外几人微微点头示意坐了过去。
这一溜坐着的都是年轻人，看着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她突然就底气足了，顺带着连坐下的时候腰板都直了起来。
自己还真是天选之子，没想到今年转了运了，竟然碰上了愿意扶持默默无闻还未出道小设计师的慷慨企业家。
待她一坐下，站在客厅中央的江老板就描绘起了他的宏伟大计。
“屋子的主体我刚说了吧？中式古风，这一点是定死了的，我也没办法。”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继续开口，“但不能太浮夸，翘脚儿阁楼不行，老远看着像怡红院。”
他一说，坐在最边上的男生一个劲地点头应和。
江老板似乎挺满意，来回踱了两步继续发言，“我需要那种宏伟中带着一丝飘逸，飘逸里带着一点儿江湖，那种感觉。明白吗？”
他下颚微微抬起，朝那男生略一示意，“小刘，你get到了吗？需要拿笔记一下吗？”
“好的，没问题。老板你继续说。”
“嗯，至于里面的摆设，再讲究讲究。别太露富，稍微文艺一点。看着呢物件不多，实际上你仔细那么一瞧，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我这说的，你能领会到吗？”
话题一下子从房屋主体构造调到了室内设计，坐在孟冉旁边的男设计师赶紧比了个明白的手势。
“哦，对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江老板退后两步斜靠在吧台边，长腿撑地扭头喝了口水，“风水很重要，要特别注意。”
孟冉慢慢琢磨了一遍他话里的意思，低头摸着鼻梁感叹，这个江老板还真是与众不同。
年少有为却又偏信传统那一套，明明说了很多要求却抽象得跟没说一样，整一个矛盾综合体。
这要是对她说的，她还真不知道，
怎么把宏伟中带一点飘逸，飘逸里带一点江湖，那种感觉给表达出来。
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眼前那人话锋一转突然就把话题引到了她身上。
“孟……”他拧着眉想了半天。
“啊，孟冉。”
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孟冉出口提醒，心里却暗叹一声，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哦，对。孟小姐。”他喝完水整个人精神多了，眼角不再耷拉，对着姑娘唇角微微上扬，“咱们第一次合作。我和你讲讲园林这一块儿。”
她坐直身体，朝他点头，“好的，您说。”
“你知道园林这种东西，都是一进门第一眼就能看到的，所以一定要漂亮、有个性、有造型、惊为天人、精致得意想不到。”
通过刚才几番对话的观察，孟冉此时很合时宜地提前从包里取出了笔和纸，随着他说话的抑扬顿挫一字一字把关键词记了下来。
漂亮。
有个性。
有造型。
惊为天人。
精致得意想不到。
这他妈是什么要求啊？
她第一次对还未正式涉足的行业提出了质疑。
难道这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给她来一个极具抽象的甲方爸爸让现实教做人吗？
心里是一团乱麻，嘴上还得乖巧地答应，“好的，江老板。我记住了。”
“总体咱们还是偏小桥流水，江南园林。你这一块儿杂物比较多，选择面广，但一定要注意五行相生，懂吧？”
男人低沉的嗓音犹如大提琴，在耳边缓缓响起。
孟冉用力点头，“懂！老板！”
真没想到他喜欢的东西和外公一模一样，江南小院儿，风水五行。
眼前慢慢幻化出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雨惊诗梦留蕉叶风裁书声出藕花的画面感。
风格心里有了个数，但对总体格局她还抱有疑虑，忍不住发问，“老板，那工地多大啊？几亩地？什么格局？有图纸吗？”
江老板五指插进微微凌乱的黑发，有些迟疑，“几亩地……这我哪儿知道。就是方方正正一块地，随你发挥。”
“……”
她转眸，想从其他设计师脸上看出些与她同样的困惑来。
确实，他们眼神都带着一点儿怪异，只不过不是对老板的，而是对她。
她轻舔下唇，心里想着晚上还有约，大着胆子又问了出口，“江老板，什么时候去看工地呀？”
这话一说完，连带着江老板，所有人都懵了。
见大家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孟冉觉得莫名其妙，难不成这是一个还没拿下资质的非法工程？
哦！难怪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设计师！
她攥紧了手里的笔帽，颤颤巍巍开口，“就……我的意思是，想看看大概什么样儿……周边环境什么的，有利于……有利于……创作，或许，会突然来点儿灵感什么的……”
声音越说越细，她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了。
不过老板终归是老板，他率先反应了过来，拖长了调子啊了一声，表示理解。
转头他就往后面书房走，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沓纸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江老板率先把那沓子纸扔在了茶几上，加上她在内，是三份合同，对应着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
他扭头对着吧台那儿几个人说道，“你们几个就不用了吧？老规矩办事。”
那几人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孟冉抽出自己面前的一份大概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这次工程的设计费上。
虽然金额与有山有水有园林的大工程不太匹配，但好歹对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学生来讲，已经相当可观了。
设计内容也与他刚才口述的几乎无异，她手里这份是关于园林设计的。
还没仔细看过一遍，身边另外两个男生早已低头刷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孟冉松开攥紧的笔帽儿，想着陈老师介绍的活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此时在众目睽睽下一字一句分析合同条款显得格外小家子气，于是趴在桌面上也跟着把大名写在了落款处。
合同一式两份，一份还给江老板，一份收进包里。
她这边签完字，江老板已经把电脑打开了。
孟冉心里暗叹，看来自己想错了，人家老板早就自备了3D建模，这么牛逼这么专业怎么可能是非法工程嘛！
外放的音响响起了古风的曲子，随后电脑屏幕一转，面向了她。
孟冉“嗯？”了一声，猛得抬头，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是一块和老板说的一样，方方正正没有杂物随她发挥的空地。
她颤抖着手指接过鼠标，按着右键把这块地皮全方位无死角地打量了一遍。
空地的大门口还一左一右站着两个NPC，一个头上挂着管家两字，另一个头上写着传送车夫。
电脑屏幕右上角，显示了整块土地的小地图，上面简简单单一行小字，一级家园。
呵呵。
一个有山有水有园林的中式大别墅不会就在这里吧？
这些有钱人脑子他妈有问题？
找了三个设计师，还术业有专攻各自负责一块领域，费了大价钱就为了来游戏里给他造房子？
神经病吧！！！
孟冉缓缓吐了口气，保持着镇定从包里掏出刚才那份合同，墨迹未干的签名此时像是无情的嘲讽。然后她打开第二页，一字一句认真地读完了合同所有内容，包括后面的附件。
是的，没错。
附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某某网络游戏，角色名：【帅得无法显示】的家宅设计。
她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江老板反复强调，再三重申风水非常非常重要。
为什么！
因为风水契合度高，家园给游戏角色自带buff加成啊！
暗暗攥紧拳头，目光又回到设计费那一栏上，深吸一口气。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叮——”一声打破沉寂，突然变亮的屏幕上显示银行卡收到了，一二三四五，五位数的进账，括号，设计费定金。
孟冉一口气不上不下，瞬间偃旗息鼓。
行吧，拿人的手短。
她努力恢复脸上的笑容，“老板，你这块地可真不错。”
姑娘语气里的咬牙切齿江老板好像并没有听出来，他长腿微曲勾在凳腿上低声笑了起来，“那当然，我花巨资买的豪宅地基。风水本来就是紫气东来，等打造完了一出街，每天的buff一行都显示不完，我就是整个江湖最靓的仔！”
孟冉内心呵呵，手指指向不远处吧台坐着的几人，“不知道那几位，是设计什么方面的？”
江老板顺着她的手指望了过去，随即又转回来朝她弯起了唇角，“那是我的代练们。等你们设计好了，难不成让我自己按图纸摆上？”
呵呵。
牛逼。
您可真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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