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不知道封彦为什么会忽然问起她学画的事,只是听见她的回答那刻起,他眼里的神情似乎微微变了。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遥远的,温和的,疼惜的,还有一丝愧疚……
封彦问:“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乔伊徒劳地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那些画面太过模糊,捉摸不到。她摇摇头:“没有,我记不清了……也不太记得那个大哥哥的样子了……”
梁姨在外面敲门。
“封先生,晚饭准备好了。”
乔伊一愣,指着门口,“我去开门?”
男人方才那一丝不同于常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道:“去吧。”
乔伊小跑去开门。梁姨拿着给她更换的衣服和姜茶站在外面,看见她出现在卧室内,稍一愣,“乔小姐。”
乔伊接过姜茶道谢,听梁姨问:“您是封先生的女朋友吧?”
乔伊呆了呆,杯中姜茶滚烫,热气蒸上来,好似她脸上温度也滚烫了一些。
她连忙摆手:“我不是……”
“不是吗?”梁姨琢磨着,“不可能呀……”
“什么不可能?”
梁姨说:“封先生从来不带女孩子回家的。”
乔伊一怔,胸腔里有什么突地咚了一下。
她脚下棉拖鞋左边蹭蹭右边,还局促着呢,里面的人走出来,“去把衣服换了,别穿湿衣服。”
乔伊侧头看他,神情怔怔的。封彦见她没反应,下巴点了点梁姨拿给她更换的衣服,“快去。”
“噢。”乔伊抱过衣服便匆匆跑了。
脚步飞快,跟只窜进草丛的小兔子似的。
跑进更衣间,乔伊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双颊红扑扑的,眼睛也很亮,心情像是被人扔了一把跳跳糖,被甜蜜的糖晕染,噼里啪啦炸开了欣喜的花。
她唇角不住地上扬,眉眼弯弯。
梁姨看着乔伊一溜烟跑走的背影,宽慰地说:“封老先生看您带女孩子回来,一定很高兴。”
封彦手落进裤兜,往楼下走,“他是会很高兴,但不是因为你理解的那样。”
“她不是您的……”
“不是。”
梁姨更加不明白了。她算是封家的老人了,封家这代只有封彦一个独子,梁姨是看着他长大的。董事长身体尚可时,忙碌于集团上下事务,父亲也同样是工作狂,常年驻留风向海外科研基地,母亲又是外交官,逗留国内的时间寥寥可数,自然对他顾及有限。
可这小少爷的性子偏偏与同龄那些顽劣的富家公子哥不同,从小便独立理性,任何方面都俱善俱全,仿佛没有童年稚气和年少张狂的阶段,一夜之间便长大成熟,父辈严格,却也挑不出他任何毛病。
后来封老因为身体问题对集团事务渐渐力不从心,封彦便顺理成章担起这份重担。董事会因他过于年轻而质疑时,他几项重要决策却凌厉果决,以最快速度稳定局势,堵住悠悠众口。
不是不好……只是在旁人眼里,他太过冷情冷性,家庭和情感观念十分淡薄,加之商场如战场,人心叵测,他惯于防备,将心思藏得太深。感情于他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梁姨从来没见过,封彦会对哪个女孩子如此上心,更不要说语气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封彦楼下到一半,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乔伊换好了衣服,一蹦一跳从上边下来,长发和裙摆随着她的步子轻轻飘动。
封家没有常住的女客,衣服是梁姨临时在外面商场买的,她有个和乔伊差不多大的女儿,身材也相仿,所以给她准备的裙子十分合身。
她很瘦,纤细腰身被收进淡紫色的羊绒连衣裙,裙摆自下如泡沫散开,恰好覆过膝头,一双白皙的小腿骨肉亭匀,秾纤得度。
脚丫也小小的,踩在棉拖鞋里,在木质楼梯上踢踢踏踏。
她眉目生得清秀,本就是清丽明媚的长相,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是藏不住的,此刻她心里高兴,唇角扬着,眼里也亮亮的。
封彦停下等她,随口一问:“有这么高兴?”
最后两格楼梯,她两步并作一,像只小兔子一样轻盈地跳到他跟前,木质的平台咚的一震,她得意忘了形。双手背在身后,肩膀一收,笑眯眯的:“对啊。”
封彦看着她,有几秒无声,继而下楼道:“不饿?去吃饭吧。”
“诶!”
乔伊欢快地跟在他身后,到了一层最后两格楼梯,她还挥着胳膊要跳,封彦伸手轻轻在她胳膊上拦了一道:
“客厅没铺地毯,大理石很滑,别蹦了。”
男人用力不深,五指硬朗的骨节隔着衣衫的料子烙在她胳膊上,稍稍一握,温度清晰。
乔伊顿时像被按下暂停键,抬到半空的腿滞住。
只是一瞬,他挡在她胳膊上的力度很有分寸地松开,手重新落回身侧。
乔伊捏了捏自己耳垂,咕哝说:“好吧,不跳就不跳了,听你的。”
封彦瞧她一眼,她脑袋埋得低,半张脸蛋儿藏在发丝后边,露出半抹精致光洁的下巴尖,长睫低垂,开成浓稠的扇形。一轮白软的耳廓粉红粉红,像软软可口的草莓糯米糍。
她安静不说话的样子,倒是和平时嘴皮子伶俐的模样不同,很有乖巧的欺骗性。
封彦也不知在想什么,极淡地牵了下唇。
-
吃完饭,天色已经很晚,封彦上楼换衣服,乔伊便坐在客厅沙发无聊玩手机。
外面有人进来,梁姨喊了声“封老先生”,乔伊顺着声音回头,那人年龄有七十了,两鬓斑白,但精神尚可。
乔伊以前经常在新闻杂志上看见他,风向董事长,当初一手创立风向这个商业帝国的人,封弋。
好歹是她现在顶头的大老板,乔伊赶紧起身,“董事长。”
封弋看见乔伊,神情略微激动,他上了年龄,腿脚不太方便,杵着拐杖走得很慢,却支开了身旁搀扶的人。
他来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苍老而粗粝的手颤抖着,“涵涵……”
乔伊一愣,“涵涵?”
封弋眼里是如见故人的激动和感触,又有些遗憾地说:“以前的事……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他叹气,又拍拍她的手,关怀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乔伊一头雾水的:“我吗?我一直都过得挺好的,不过……”
不过这位董事长是怎么回事啊……虽然早就听闻董事长心慈人善,向来重情谊,对待下属也十分宽和亲厚。
只是这也太亲切得过了头了吧……他们才第一次见面而已。
封弋还想说什么,封彦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人头一回来,您别吓着她。”
封弋意识到,略微有些遗憾,眼中却放心许多。他和蔼道:“人没事就好。”
护工过来提醒封弋吃药,封弋嘱咐道:“好好照顾她。”
封彦没说什么,淡淡地应:“知道了。”
乔伊不解地看他,神情询问。封彦拿了车钥匙,说:“太晚了,送你回去。”
-
深夜,窗外风景如水如光,飞速掠过,明暗交错的残影划过男人英俊的侧脸。他轮廓本就深邃,月光再一镀,肤色近乎苍白的冷,五官阴影很深,看不清神情。
里面闷热,车窗落下半截,风吹进来,扬起他的发。
男人一手搭在车窗,无话,私下的模样不同平日公众场合那般端肃严谨,气质随性一些,有种富家公子哥儿特有的清冷和慵懒。
眸光极淡,像雨后洗涤过的天青色,偶尔几许路灯掠过他眼底,波澜不起。
他似乎并没有向她解释刚才那段令人匪夷所思的对话的打算。
风吹着,乔伊感觉小腿那块凉凉的,伸手去摸,才想起换下的衣服落在了他家里。
“啊,我的外套!”
封彦看了眼导航,明景公馆和大学城距离稍远,这头再折返回去,要将近一小时,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明天我让人送去你住的地方。”他说。
“……噢,也可以。”乔伊说。
封彦见她向下扯着裙摆,想遮住下边的小腿,估计是冷了。他侧身在后座找了找,之前车上恰好放了一件备用的西装。
他把外套给她,“冷的话先盖着。”
乔伊一怔,接过来。
他又随手关了车窗。
外套面料手感很好,走线精细,看不出牌子,应该是请裁缝度量全手工定制的。覆在膝头,能将她整双腿都裹起来,寒意一下子便被隔档在外。
乔伊捏着外套一角,犹豫许久,开口:“那个想见我的人,就是封老先生吗?”
封彦顿了顿,道:“是。”
拐弯路口,他打了转向灯,扶在方向盘的五指稍一撑开,抹着方向盘划到底端,而后一松,方向盘便又自然而然落回原位。
骨节颀长硬朗,有种成熟男人独有的性感。
哪怕深夜马路车辆很少,他开车也十分平稳。
驶入住宅区,两侧路灯渐渐明朗,却依然照不清他的神情。
乔伊问:“可是为什么?他刚刚喊我涵涵……?”
封彦没说话。
乔伊又问:“他是不是把我认错成别人了?”
奇怪的是,当时封彦并没有替她解释。
车内安安静静。
不知过了多久,乔伊听见他说:“是以前邻居家的一个妹妹。”
乔伊怔住:“妹妹?为什么会以为我是……”
“你们长得有几分相似。你可以这么理解。”
“……”
这个理由似乎十分充足,可乔伊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乔伊回想他们刚才的对话,董事长为什么会让封彦好好照顾她?还有看见她时,眼里异常的激动。
“那……那个女孩子,现在呢?”她本能问。心脏像是被什么揪紧,怪异,却忍不住想要探索。
封彦沉默良久,开口:“她死了。”
乔伊心底一颤。
“……死了?”
“十五年前,她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封彦说。窗外树叶被吹起翻飞,随着风流卷入浓墨般厚重的夜里,消失在他视野更深之处。
“我爷爷一直觉得有愧于她家,想要补偿。他把你当成了那个女孩子,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他嗓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可在说这些话时,乔伊在倒后镜中,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真切的遗憾和愧疚,又有意味不明的补偿和释然。
车停在公寓楼外,发动机的声音静下,四处静悄悄的,深冬的风凌冽,拂过树叶窸窣作响。
封彦说:“到了。”
乔伊没动,还在想刚才的事,慢吞吞地问:“所以让董事长以为我就是那个女孩子,也在我的工作范围内?”
封彦顿了顿,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她不知在想什么,问:“那,封先生你呢?”
“我?”
“之前你帮我,也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吗?”
封彦看她半晌,嗓音平缓地说:“我说过,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场合作。”
乔伊抿抿唇,倔强地道:“我又不是傻子。我在新闻里也了解过关于贝沙岛项目的事,拔隆达是泰国赫赫有名的富商,贝沙岛度假村建设投资巨大,一期工程投入就将近47个亿,拔隆达也许是真心喜欢我的画,可我也没有那么盲目自信,认为只是因为我的一幅画,就能让拔隆达决定这么重要的商业合作。”
封彦没反驳,眼眸很浅一弯,略微戏侃:“看来你对自己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
乔伊涨红了脸,被惹恼地瞪他,“你不要趁机打击我,我只是比较谦虚!”
乔伊捏着膝头的西服外套,面料看似硬朗挺括,实际却柔软,温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帮她处理的画,雨夜里的毛巾,给她开的暖风……她忽而轻声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但我觉得,像你这样的男人……”
她欲言又止,说着说着便不说了。觉得自己有些大胆,有些越矩,林荫被夜风吹得刷刷作响,像是也拂过心里某处,随着落叶不安而悸动地飘摇。
车厢那么小,她声音轻轻却清晰。
封彦等了半会儿,她没再说下去。他一下竟想听完这话的答案,侧眸看她,“我哪样的?”
乔伊顺着车窗向上望,雨后的天空墨蓝如洗,浩瀚无边。苍穹尽头之处,深不透光,唯独一颗寒星高挂,遥远却闪耀。
她望着望着,出神地说:“想知道吗?”
封彦挑眉。
也许是夜晚降低了人心的防线,她竟大胆了许多。
乔伊笑容一咧,冲身旁男人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你靠过来一点,我就告诉你。”
女孩子眼底清亮,像铺了层细碎星粉。她太过简单,那些盈满恶作剧的孩子气,总是一眼被他看穿。
封彦没有动作,就这么静静悠然地瞅着她,想看她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变出什么花来。
乔伊见他不上当,被看得有些窘了,脸上一烧,羞愤道:“你、你看什么呀!”
下一秒,他竟很轻地笑了下。
乔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男人骨节颀长的手落下,划过安全带的扣合,向下一压。
啪嗒。
乔伊心头的弦仿佛也随之一颤,余音阵阵。
男人脱离了安全带的束缚,像脱笼而出的野兽。月光流水般泻过他肩头,男性硬朗宽阔的身段投下暧昧不清的影,挡住了她全部的视野。
她视线所及之处,是男人领口斯文又齐整的温莎结,绀蓝色压纹的领带,修长的颈脖和清冷的下颌线条,逐渐放大靠近……以及那一丝清淡的檀木香,隐隐约约,撩人于无形。
乔伊捏住椅垫的指尖不觉收紧,脊背都僵住了,她下意识往后躲,可车内空间实在太小,她倒进软软的椅背里。
男人的手擦过她的耳畔,摁在椅背上,人朝她逼近,高大的阴影霎时将她堵在狭仄的车角。
“躲什么?”
封彦低头瞧她,漆黑的眸锐利而危险,仔细端详着女孩紧张的神色,嗓音淡淡。
乔伊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心跳如鼓。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小心翼翼的,目光被他捕捉,挪移不开。
她只是胆子生了毛,随口一戏,想他平日总是那样端重冷淡,哪里知道他竟会把她的玩笑当真?
眼看两人的距离就要越过安全的防线,乔伊忍不住轻声喊他:“封先生……”
女孩子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的可怜兮兮的哀求。封彦莫名被刺激得瞳孔一缩,衬衫领口上的喉结缓慢滚了滚,眸色深了一度。
半晌,他竟无声笑了下,唇角戏谑的弧度带着难能一见的纨绔邪气。
咫尺之隔间,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畔,压低了声息道:“不是有话要告诉我?怎么,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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