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回到那个魔界边境的?山洞的?时候, 已是天光黯淡,日薄西山。
他一?个人走进洞里?,长长的穴道透着阴冷的死气, 越往里?走这股死气便越重。而相对的?, 一?股浓烈的?带着杀戮之意的魔气被重新搅了起来, 朝着山洞最深处奔涌而去。
山洞最深处, 放着他的?躯壳。
那是十年前便已入魔的?躯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体内似乎天生便存留着魔性, 那日受了刺激后便再难以自控。他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压制住了?体内的?杀性, 晕倒在路边,后来不知怎么, 醒来便已在这个山洞里?。
这里?靠近魔界, 却又不是魔界, 周围的妖魔们时常在暗处窥伺, 但没有人敢上前来。
然而他脑海中时常出现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那人自称是心魔。
心魔告诉他,他本就是魔族之人,只不过幼年被人挖去了魔丹,所以才没有表现出魔的?特征。然而这么多年来, 他体内仍有残留的?魔性, 并且魔气在他身体里?能够很好地运转, 这一?切都说明了——
他就是魔。
谢殊自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他也不可能允许自己接受。从醒来那天起,他便强行用灵气洗刷自己的?躯壳,与山洞内源源不绝的?魔气相抗衡。
一?道道带着魔气的?风刃在他五脏六腑里?肆虐横行,将他身上几乎每一?寸皮肤都削出破口, 鲜血涌了?出来,又很快被灵蕴修复,然后再度涌出鲜血……他看着眼前这座僵硬已久的?躯壳,“他”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垂着眼睫等他回来。
元神流浪在外,躯壳却在这山洞里?受尽了折磨。
他日复一?日地修补着破口,可是无济于事,就算他再怎么抵触,这里?的?魔气都不断侵蚀着他。
“因?为你失去了?魔丹。”心魔说。
“重新修魔,是你唯一的?生路。”
“呵,”谢殊冷笑了?声,“若是要修魔才能苟活,我宁可死。”
他从小生长在上清宗,承鸿熙仙尊的?师恩,习的?是圣人文章,修的是大道仙途。在他的?人生字典里,魔从来都是要被铲
除的,而他手?中的剑,便是斩妖除魔之剑。
他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变成魔?
“好,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不愧是……”心魔的?声音顿了?顿,它桀桀笑了?两声,化?作一?团黑雾纠缠在他身侧,“可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初是谁挖了?你的?魔丹,是谁冠冕堂皇养了你数十年,是谁害得你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你以为自己还有救吗?”心魔尖声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毫不隐藏的讽刺,仿佛在说他痴心妄想。
谢殊只是敛眉念着清明诀,完全不予理会。
如今他站在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前,心魔那充满蛊惑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怎么,你考虑好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心魔开始大笑。
然而它笑得正猖狂之时,谢殊却冷冷抬眼,伸手捅进了?自己的?躯壳。
他以元神凝成实质,亲手将自己的?心挖了?出来。
那是一颗鲜红的心,一?半淌着黑色的血液,而与之相连的?,是身体里?残存的?魔性。心魔如附骨之疽长在他的?心上?,他便将心挖了?出来,一?手?捏碎。
“你,你这个疯子……”心魔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一?句话还未说完便消散在了空气里?。
心脏都碎了?,心魔自然也无法?存活。
谢殊脸色苍白,神情却渐渐舒展开来。没有心魔在耳边叨念,他觉得清静了?很多。
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中。
他从未有哪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轻松,尽管心口破开了?一?个大洞,里?面汩汩流着血,然而他却抬起头,缓缓笑了?起来。
灵气迅速修复着他表皮上的?伤口,而魔气则不敢靠近。他在山洞里?打坐,不知外面过去了多久,等到勉强能站起来走路时,已是另一个夜晚。
他撑着石壁缓缓走了出去,一?步一步往外?挪,原本以为能见着月亮,可出来后看到的是满山横尸。
血雾弥漫了整座山,月光照不进来,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物体的?轮廓。
那些尸体,全都是上清宗弟子,他的?同?门。
“怎么样,没想到吧?”心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它
的?音色雌雄莫辩,浑厚又阴柔,回荡在整个山林里?,仿佛遮天蔽日的阴云。
“我可是为了?帮你才杀他们的哦。”
心魔桀桀笑了?起来,声音比以往更加狠厉,“如果?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所以只能清理干净了?。”
谢殊攥紧了?手?指,下意识想拔剑,却想起他的?剑早就不在了。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找死。”
一?道灵光劈在山头,整个峰都四分?五裂,然而心魔却没有受伤,反而漫不经心地调笑道:“以你如今的?修为,还能和我打吗?你之前除掉的?,只不过是我的?一?缕分?.身罢了?。”
“别急着杀我,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哪。”
心魔的?声音很快消散,“我们会再见的?。”
谢殊疯狂地寻找着尸堆中还有没有幸存者,然而没有,所有人都死了?。他们面容扭曲,死前遭受了巨大的?折磨,魂魄都被燃烧殆尽。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雨水从山上?流下来,却是血红色的。
谢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上清宗的?。
他在宝华峰下跪了五天五夜。
师尊不愿见他。
师妹生辰的那天,他托人将准备已久的?礼物送过去,自己则面色苍白地继续在原地罚跪。然而想了许久,师妹的事终究要有个了断,他也终究……很想很想再见她一面。
犹豫许久,他缓缓站了?起来。
沈襟从林子里?飞出来,一?剑刺向他心口,“你就这么满身血污地去见她?”
谢殊没有躲,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不配见她。”
“到底发生什么了??”沈襟皱了皱眉,“你这副样子……”
谢殊没有解释,只是又跪了?回去。
他眼底是夜一?般的漆黑,深沉无光,看人时都没有聚焦。
一?头乌发狼狈地披散在身后,上?面沾了?鲜血和污泥,他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清理。苍白的脸上全是细小的创伤,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表情却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他这副样子,就连沈襟都认不出他是当年那个孤傲的师弟了?。
沈襟蹙了?蹙眉,一?挥
袖,甩出一把灰暗的?铁剑来。那剑落在泥地里,发出闷闷的声响,上?面爬满了?铁锈,连一?丝灵气也无。
“还记得它吗?”
谢殊闭上了?眼。
是月火流离,他的?本命剑。
“你当年之所以去北域,是不是也为了洗剑?”沈襟目光锁着他,“师弟,你以为瞒着我们所有人,事情就能够解决么?”
“本命剑蒙尘,道心亏损,这些年来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再这样下去,你这把剑都要断了!”
沈襟的?目光如刀,声声叩问着他的?心。
谢殊缓缓看向了?泥地里的?那柄剑,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痕。这意味着它再也无法?响应它的?主人了?。
“是为了?小师妹,对吗?”沈襟的?目光淡了下来。
两个人一时沉默无言。
良久,沈襟走了过来,一?只手按在谢殊肩头,“今日是她的?生辰,你去见她,这些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带过去了。”
谢殊怔了?怔,感觉一?股灵气注入了自己识海。
“先忘了?这些事吧,一?个时辰后,你再回来负荆请罪。”
沈襟暂时封存了?他的?记忆,并且将他身上的?血污去除。谢殊默然接受了?这一?切,他想着,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放纵的?机会吧。他想以正常人的身份出现在小师妹面前,而不是一个身负血债的半人半鬼的怪物。
哪怕这自欺欺人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也足够了?。
他闭上眼,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疲惫。
*
尹翩翩赶到宝华峰的?时候,谢殊整个人都陷在淤泥里,膝下已经跪出了两个深坑。因?为前几天下了?暴雨的缘故,山上的?泥水混合着落叶淌下来,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腐烂而潮湿的?味道。
他看上?去狼狈极了?,以往一?尘不染的?衣摆上?沾着污泥,肩头也落了许多枯叶。脸清瘦了一?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显然还没好,衣服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血红。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眼底是一片了?无生意的灰暗。
“你倒是说呀!”掌门师兄焦急地踱着步,“那三百名弟子的?死,究竟是不是与你有关?还有那个山洞,里?
面是不是藏着魔族余孽?”
“师弟啊,你可真糊涂……这些年,你莫不是被鬼迷了?心窍?”
见谢殊一?句也不辩解,尹翩翩只能冲过去先拦住掌门师兄,“师兄你说什么呢?谢师兄怎么会是那种人?”
“就算找到了他的?发带又能说明什么?谢师兄肯定不是杀人凶手啊。”
她有些无奈,将掌门师兄拉到一旁,“杀人的肯定是魔族余孽,而谢师兄,没准就是被他们陷害的?!”
她已经想好了?说辞,打算替谢殊辩解,顺便把十年前他堕魔失踪的?事也一?并掩饰过去。这是她一?路上思考的?成果?,只要谢殊配合她,不多说一句话,危机自然能够解除。
掌门师兄似乎也被她的?话说了,他眼中浮现出一丝为难和哀痛,“我又何曾想真的?怀疑谢师弟,只是……这件事师尊他老人家都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恐怕难以向他交待啊。”
“师尊也知道了??”尹翩翩瞳孔微张,她没想到闭关已久的?鸿熙仙尊也会过问这件事。他是这个世界的?武力天花板,恐怕不好糊弄啊。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似地,宝华峰上?的?结界一?道道开启,仿佛地震了?似地,自山顶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
一?道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阶梯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阶梯非常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
尹翩翩登即有了?不好的预感,因?为那阶梯是对着谢殊的?。
“师尊……”
谢殊怔怔地抬起头,眼底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跪了这么久,师尊终于愿意见他了?吗?
“等等。”
尹翩翩过去拉住了谢殊的?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生死时速发上来了,希望没有人发现我晚了23分钟(顶锅盖逃走~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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