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九郎被她这么惊天动地地一哭,吓得差点垂死病中惊坐起, 饶是他再自作多情, 也知道蔺七郎哭成这样绝不是因为他一句话。
他撑着想坐起身摸摸小孩的头, 可烧得四肢乏力,手肘还没把身体撑起来, 一软又倒了下去,只好伸出手,勾住蔺知柔的袖子, 晃了晃, 不知所措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我不是故意招你的……你别哭了好不好?”
蔺知柔这会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上辈子她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连话都没说囫囵就知道哭没用,反而会招来斥骂和大耳刮子。连拿到癌症晚期的诊断书, 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这辈子的母亲对她好, 尽情放声大哭也不会受到责怪,可她的泪腺好像也在长久的压抑中退化了, 谁知道她的眼泪其实不少,一哭起了头就没完没了, 好像要把积压了两辈子的孤独和委屈都倾倒出来。
贾九郎柔声细语的劝说非但不能止哭,反而招出了更多眼泪, 他到后来也不敢吭声了, 等着她颤动的肩头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小声说道:“你怎么比张十八那厮还能哭……”
蔺知柔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抹了把脸, 然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哑声道:“你觉着生死很好玩是不是?”
她这一眼像风霜凝成的刀子,贾九郎感觉脸皮都被刮下了一层,后背上冷汗直冒:“七郎,我知道错了,下回不再这样口无遮拦了。”
蔺知柔不理他,哭得红肿的眼皮低低垂着,她面无表情地把贾九郎的被角塞严实,揭下他额头上的帕子,放在凉水里浸湿,拧干,重重地压在他额头上。
皮肤陡然接触到冰凉的湿帕子,贾九郎哆嗦了一下,自知理亏,不敢吱一声,他微眯着眼偷觑蔺七郎,只见他深长的眼梢和秀美的鼻尖都带着红晕,眼皮虽然哭肿了,却别有一种柔弱的美。
贾九郎暗暗忖道,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连哭起来都像雨打湿的海棠花。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白稚川终于带着大夫姗姗来迟。
白稚川一见蔺知柔的眼睛,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贾九郎别是已经没治了罢?
“九郎怎么了?”他慌忙问道。
蔺知柔知道他是误会了,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白稚川和大夫让进屋里:“喝了半碗热水,躺在床上呢。”
白稚川这才松了口气,抹抹额头上急出的冷汗。
大夫给贾九郎诊了诊脉道:“小郎君这是风邪入体,好在底子旺健,应无大碍。老夫且开个祛风三寒的方子,小郎君先服七日,这几日须得多加小心,千万别再吹风了。”
蔺知柔一颗心仍旧提着,古代的医学太落后了,中药方剂很多时候是聊胜于无,没有立竿见影的疗效,基本上还是靠自身免疫力扛着。
先前蔺遥发热,请了大夫来看,也说没有大碍,最后却是那样的结果。
大夫写完方子,白稚川送他出门,顺便去最近的药铺照方抓药。
贾九郎病中精神不济,又被蔺知柔吓了一场,耗费了不少心力,大夫离开不久,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蔺知柔手捧书卷守在他床头,时不时把他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来重新绞过,再轻手轻脚地覆回去。
贾九郎醒时皮得像猴,睡着了也不安分,一会儿抬手把额头上的帕子揪下来,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又把脚伸到被子外面,蔺知柔只得不时放下书卷,把他的手脚重新摆正。
蔺知柔独来独往惯了,其实不怎么会照顾人,也不耐烦做煎药、煮粥这些琐事,但是白稚川两日后就要应考,又耽误他半日已是过意不去,蔺知柔哪好意思再麻烦他。
贾九郎身边又没有别人,蔺知柔只能一肩挑起了照顾他的职责。
蔺知柔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两日,高热逐渐退了下来,至少不会重蹈她阿兄的覆辙,蔺知柔心里的焦灼这才略微缓和了点。
许是贾九郎先前把话说得太满,抑或是他难得病一次,动静也比别人大些,大夫开的方子喝了七日,别的症状渐渐转轻,咳嗽却越来越重,尤其是清晨和夜晚,咳得死去活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贾九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痨,怕把病过给蔺七郎,刚提起个话头,那小孩只是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回房卷了自己的铺盖,吭哧吭哧地扛到他房里,从那夜开始便睡在他床边榻上,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
贾九郎自打见过她哭,就不太敢招她,本来以为她是铜铁锻造的,不成想却是一碰就碎的薄瓷。
他隐约感觉她心里藏着什么事,却猜不出端倪,只好凡事陪着小心,尤其不敢妄论生死。
不知不觉大半个月过去,贾九郎的咳嗽声终于稀了,蔺知柔也瘦了一大圈,眼窝都变深了些。
这段时日缺觉少眠,她过得有些糊涂,直到白稚川提醒,她才想起明日就是张榜公布神童科殿试名单的日子。
贾九郎病还没好彻底,蔺知柔本来想托白稚川帮忙去看榜,可贾九郎在院子里闷了这么久,闲得关节都快生锈了,哪里肯错过这个放风的机会,好说歹说,又求着白稚川当说客,这才让铁面无私的蔺七郎松了口。
第二日早晨,贾九郎在蔺知柔的监督下把自己裹成了个球,两人这才坐着驴车出了门。
神童试的榜纸也张贴在礼部南院,他们从南到北,要穿过半个长安城,抵达皇城时已经日上三竿,贡院外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把他榜纸围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仗着自己身形灵巧,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容易挤到里圈,总算看见了那张黄色的榜纸。
榜上一共三十个名字,这些幸运儿可以登上金殿,由当今天子亲自考试,不管最后能不能高中,都有机会给皇帝和群臣留下印象,若是进退有度,应对得体,又合了天子的眼缘,平步青云也不是没可能。
贾九郎迫不及待地看向榜首,从头开始搜寻蔺七郎的名字:“咦?”
张十八郎取得第三名,令他始料未及,假如没有换成进士科卷,张十八和蔺七郎难分伯仲还说得过去,可蔺遥将那题策问答得如此出色,怎么会不如那个只会哭的小破孩?
他接着往后看,可看完大半张榜纸,却还是不见蔺遥的大名。
“不对啊……”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当初考完试,他询问过那道策问的答题思路,蔺七郎见地之深,思考之缜密,饶是他也吃了一惊,帖经也是他所长,这次调换试卷对他而言是福非祸,更能发挥他的优势,依照他的推测,应该可以稳坐前三,怎么二十多名还不见他的名字呢?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还没看到蔺遥的名字,倒是先看到了自己,六合县贾朔的名字赫然挂在第二十六位。
他挑了挑眉,继续往后看,终于在末尾看到了吴县蔺遥几个字。
“怎会如此!”他一向随性,这时候眉眼却带了几分厉色,愤愤不平地看向蔺知柔,“这薛……”
蔺知柔看着榜纸若有所思,知贡举的薛舍人与她师父不对付,她料想自己的名次不会太高,吊车尾却是有些出乎意料。
她有些不明白这薛舍人的心思,若是想显示公平,给她个中游的名次最合适,若是打定了主意暗箱操作,那大可以将她直接黜落,又何必多此一举,给她个上金殿露脸的机会?
何况排在榜末却未必是坏事,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榜首,然而与中游相比,榜末获得的目光说不定还多些。
她对贾九郎笑了笑,用眼神提醒他别在大庭广众下出言不逊。
贾九郎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连忙把后面的怨言咽了下去。
蔺知柔将榜上的名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前两名是京兆的世家子弟,张十八郎名列第三,都在她预料之中。
她不动声色地将榜纸上的所有名字都记在心里,然后对贾九郎道:“咱们走罢。”
贾九郎自打看到她位居榜末就一脸不高兴,眉头微微皱着,嘴角耷拉着,眼神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锐利,和那天在国子监看见的太子又肖似了三分。
两人上了驴车,贾九郎用力抿了抿嘴,终于还是不忿道:“这薛鹏举好大的胆子,身为天下座师,上下其手,德不配位,待我……”
蔺知柔难得看他发一回狠,只觉像奶猫亮出爪子装老虎,不由失笑:“这也不是最终名次,反正最后谁能中举还得由天子定夺。”
贾九郎却没她那么想得开,是人都难免先入为主,榜末和榜首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她又是不名一文的寒门子弟,难免越发叫人看轻。
正恼怒着,蔺知柔抬起一根手指,在他打结的眉心轻轻戳了一下:“西市快到了,上次那种棍子饧还想吃么?今日我做东,请你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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