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上辈子的经历使然, 蔺知柔面对善意和温情总是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惶恐, 生怕无以为报。
手里带着余温的裲裆仿佛有千斤重, 她咬了咬下嘴唇,把它塞回贾九郎的手里:“我不冷。”
贾九郎“啧”了一声,一把扯过裲裆, 不容分说地往她脑袋上一套,三下五除二地系好绊带,握了握她的手:“手都冷成这样了,还嘴硬!”
裲裆絮了厚厚的丝绵,蔺知柔顿觉暖和了不少,一边披上外袍, 一边提醒他:“你也快把袍子穿上罢。”
贾九郎有恃无恐:“我自小习武, 耐寒抗冻, 等闲不生病。”
两人穿好外袍,整理了下衣帽和腰带, 从御史那里领了号签,一起出了门房。
庭中栽着数棵梧桐, 眼下是仲冬, 枝头上只余稀疏黄叶。
这个时代的贡院不像后世那般正规, 是临时性的, 设在礼部南院, 每当科举时就在四周插满荆棘, 因而又有“棘院”的别称。
这里也没有后世那样专门建造的号舍和号棚, 只是用屏风大略隔出几片区域,密密麻麻地摆上考案。
贡生众多,房舍有限,室内放不下,廊庑下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起来,放满了考案。
号签原则上是随机领取的,他们事先也没有花钱疏通,领到的位置都不怎么样,贾九郎的考位在西厢房的角落,蔺知柔一向手黑,抽到的是廊庑下的半露天考位。
虽说考试时间不像后世那么长,但是在寒风中坐上半天也够呛。
蔺知柔正要走过去,手里忽然一空,号签被贾九郎抽了去,他把自己那块塞进她手里:“咱们换一换,满屋子的人,又点了炭,我嫌闷得慌。”
蔺知柔蹙眉:“不行,你已经把衣服给了我,这里太冷了。”
贾九郎不耐烦地挥挥手:“我长你几岁,该当照拂你一二,你安心考试,中个状头,请我去拂云楼吃顿好的。”
蔺知柔待要再说什么,贾九郎已经先一步占领了她的考位。
一旁巡场的吏员见她站在原地不动,扬声催促起来,蔺知柔用力握了握号牌,看了贾九郎一眼,转身走进了厢房。
她的位置靠近墙角,光线有些暗,好在案上备了灯烛和火石。
蔺知柔将油灯点上,从书囊中取出笔墨和砚台,拿起案头的小水盂,往砚台里注了点水,执起袖子开始研墨。
辰正,所有考生都已入场坐定,三声鼓响,全场肃静,贡院朱红色的大门缓缓阖上,咔哒一声,青色铜锁落下,神童科省试开始了。
考试总共四个时辰,从上午一直考到黄昏,时间比州府试充裕了许多,对答卷的要求自然也高了许多。
监考官员将用蜡封缄的考卷发下来。
蔺知柔拆开一看,里面有一份试题,三张洁白的宣纸,这是正式的答题纸,此外还有两张微黄的麻纸,用来打草稿,每张纸上都加盖了朱红的贡院印,以防伪造。
蔺知柔把答纸小心地卷起来放在一旁待用,拿起试卷展开,快速浏览考题,刚看到帖经第一题就吃了一惊。
先前礼部给的考试范围是一部中经,两部小经,中经为《诗经》,小经是《易》和《春秋公羊传》,可第一题分明取自大经《左传》。
第二题出自《易经》,第三题又是出自大经《礼记》。蔺知柔扫了一眼,十道帖经题中竟有一大半超纲。
她察觉不对劲,其他举童自然也发现了,考场中响起嗡嗡的窃窃私语声,监考官员扬声道:“肃静!勿要交头接耳,否则一律按舞弊论处。”
御史台的官员自有一股凌厉严苛的气势,两眼一瞪,考场中顿时鸦雀无声,许多举童吓得双股颤栗,鹌鹑似地缩着脖子,不敢再吱一声。
蔺知柔已经把大中小几部经书都倒背如流,帖经超纲虽然蹊跷,但是对她来说反倒有利。
她按捺住心中的诧异,接着往下看。杂文部分的题目中规中矩,考一首五言六韵诗和一篇赋,诗题为“湘灵鼓瑟”,从诗题中任选一字为韵,是很常见的“题中用韵”形式。赋则是以“澄虚纳照,遇象分形”八字为韵,可以不依顺序,字数三百五十以上。
蔺知柔思考了片刻,心里有了大概的答题思路。诗赋题之后还有题目,蔺知柔接着往下看,却是一道实务策,神童试的考生最大不过十二岁,时务策考的是对朝政的见解,出现在这里十分诡异突兀,帖经还只是超纲,这道题已经不是简单的超纲,简直近乎无理取闹了。
题目倒是十分贴合实际,是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钱荒问题。
铸钱和运输成本高居不下,甚至远超铜钱的面值。这种情况下,私人盗铸屡禁不止。由于铜的价值高,许多人还将铜钱融化,铸造成铜器出卖,赚取差额,导致流通货币供不应求,造成了严重的钱荒。
这是令朝廷十分头疼的问题,尤其是盗铸现象,在江南一带特别猖獗,严刑峻法之下仍然有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盗铸铜钱。
蔺知柔在扬州生活,对这种现象并不陌生,实际上他们平时也使用私钱,私钱根据成色不同,与官钱有一定的兑换率,交易中早有一套约定俗成的体系。
货币短缺问题是几十年的积弊,朝堂上穿紫袍佩鱼袋的宰相们都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因为这与铜矿储量、开采量、漕运成本、民间蓄钱、销钱铸器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息息相关,朝廷出台了许多政策试图改善,但是常常受到反效果,导致币制越来越混乱。
为什么要拿这样的问题来考一群十来岁的小学生?蔺知柔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离谱的猜测。
她抬起头看了看其他考生,只见几人奋笔疾书,更多的人则是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下笔。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名监考的御史台员对同伴耳语几句,然后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方才跑出去的御史台官员又折返回来了,只见他脸色凝重地对同伴摇了摇头,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然后重新开始巡视考场。
蔺知柔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她先把最有把握的经义部分三下五除二地做完,然后开始在草稿纸上写诗和赋,她有足够的时间,反复斟酌,不断删改,下了十足的功夫炼字,不慌不忙地改到自己满意了,这才工工整整地誊抄在宣纸上。
完成诗赋部分,庭中正好响起鼓声,标志着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
她撂下笔,从书囊中取出早上带来的水囊和半个胡饼,就着清水胡乱塞了几口,然后用帕子揩干净手,开始思考剩下的那道时务策。
她上辈子学的是相关专业,对这些问题有自己的见解,也有一些值得一试的对策,但是谁也不知道理论假设和模型能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在实际应用中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往往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出题者大约也不是真要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柳云卿虽然没有重点讲过时务策,但讲到史书时对朝政有所涉及,即便不清楚时务策的答题式和要点,她也可以凭借两世的积累写出一篇文词通畅、情理惬当的答案来。
她略假思索,在草稿纸上列了个提纲,先三言两语将钱荒的现状和造成这一问题的历史原因分析了一下,接着从庶几可行的解决方案中挑了三个最浅显简单的写上,最后加一段歌功颂德,吹捧英明神武的皇帝,这就齐活了。
这时候还剩下一个半时辰,蔺知柔修改了下细节,对词句略加润色,然后誊写到试纸上。
本朝科举并不禁止提前交卷,蔺知柔不想干坐着,把答卷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问题便起身去交卷。
收卷子的御史正是中途出去的那位,他接过蔺知柔的试卷,快速地扫了一眼帖经部分,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接着看诗赋部分,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微微点头,看到实务策部分时,他的脸色却是一变,扫了眼卷头的考生姓名和籍贯,然后放下卷子,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蔺知柔,狐疑道:“这是你自己写的?”
这问话中的潜台词让人不太舒服,蔺知柔抿了抿唇答道:“回禀御史,是小子自己写的。”
“可曾在哪儿读到过此题?”御史指了指那道策问题,接着道,“或者曾听师长讲过?”
蔺知柔摇摇头:“回禀御史,小子从未见过此题,也不曾听师长提起过。”
御史将信将疑,郑重其事地将她的试卷收起来,沉吟片刻道:“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蔺知柔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她也不好再解释什么,行了个礼,退出了考场。
提前交卷的人不能在考场中停留,她目不斜视地往外走,走到贾九郎的位置附近,轻轻咳嗽了两声。
贾九郎早就答完了试卷,正百无聊赖地等她出来好交卷,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抬头便看到她的身影,立马站起来交卷,不等御史发话,行了个礼便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门口,守门的卫兵开锁将他们放了出去。
一出贡院,蔺知柔正要说话,贾九郎冲她张了张嘴,然后紧忙捂住嘴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蔺知柔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果然着凉了。”
贾九郎揉揉鼻子:“不会的,我从不生病,就是鼻子有些痒罢了。”
蔺知柔:“……”
贾九郎挠了挠耳朵:“先不说这个,你考得如何?”
蔺知柔想了想:“还行罢,我怀疑……”
贾九郎帮她补全了下半句:“他们拿错了试卷,这是进士科的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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