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但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她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但对着师父仿佛能够洞彻人心的目光, 她心里忽然没了底。
不过要她主动将秘密和盘托出是不可能的,女扮男装代替兄长科举入仕太过惊世骇俗,她没有把握能说服柳云卿接受,一旦秘密暴露, 后果也许是她无法承受的。
蔺知柔稳住心绪, 又看了看眼前的文卷,好在左边接着的便是别人的诗篇, 蔺遥的诗只有这一首,卷子上的字迹也是陌生的,这应当是好事者编撰的选集。
她慢慢将呼吸调匀,抬头望着柳云卿,脸上带着三分忧伤七分遗憾,抿了抿唇道:“回禀师父,此诗是我八岁时所作。”
柳云卿指尖在案上轻点:“既然你八岁便能作出这样的诗,为何谎称自己不会作诗?”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说自己故意装作不会作诗,然后随便编个理由,可惜蔺知柔刚学诗, 眼下水平仍差蔺遥一截, 只消作上一首诗,这谎言便不攻自破。
蔺知柔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稽首礼:“徒儿如今的确已不会作诗, 并非有意隐瞒师父, 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不敢说出来徒惹师父不快。”
柳云卿垂下眼皮,好整以暇地看着徒弟,语气淡淡:“此话怎讲?”
蔺知柔缓缓道:“徒儿二月里得了一场时役,接连几日高热不退,几乎一命呜呼,忽有一日,恍惚间见一白须老者飘然而至,对徒儿道:‘将笔还我’,说罢举手在我额上一拂,我只觉心中一动,再看那老者已握了一支玉笔在手。自那日梦醒后,病势便轻了,热也退了,只是病痊之后,便不会作诗了。”
这个时代的人多半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心存敬畏,即便师父对这套说辞不买帐,也不至于斥她胡诌八扯。
柳云卿果然毫无愠色,只是沉吟不语。
蔺知柔道:“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徒儿不敢四处声张,便只放在心里,虽不想欺瞒师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徒儿七岁开蒙,数月便能吟诗,常有人目为神异,徒儿也不知那些诗句从何而来,无需费力苦吟,下笔即成,自梦中还笔之后,便只如寻常人一般无二了。”
蔺知柔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只不过那人不是她,而是哥哥蔺遥。
她说着说着,心中悲伤,神色也黯然起来。
柳云卿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才点点头:“为师知道了。”
这就是放过她的意思?蔺知柔没指望师父尽信,准备好受他诘问,可柳云卿就这么淡淡地揭过,她心里又虚得很。
柳云卿兀自将那文卷慢慢卷起,用丝绳束系,然后递给徒弟:“这是你师兄前日在书肆中偶然看见的,题为《雏凤集》,因朝廷开神童科,便有人搜罗了几十年来所谓的神童诗。”
蔺知柔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蔺遥的诗恰好能到师父眼前,却是因了这个缘故。想来是师兄知她要赴神童举,去书肆时便特地替她留心,谁知给她挖了好大一个坑。
柳云卿敛容道:“此集收录了二十人的诗作,这些人大多已过而立之年,却无一人举进士,也无一人有所成就,你当以之为鉴。”
蔺知柔恭谨下拜:“谢师父教诲。”
这时阿铉帮着柳伯一起,提了几个食盒过来。
柳云卿对蔺知柔道:“你去请白先生来用膳罢。”
又对阿铉道:“你去叫十郎来。”
蔺知柔去了白稚川屋子,将土仪奉上,两人叙了一番寒温,便一同前去堂屋。
柳伯已将酒食摆好,不一会儿阿铉和宋十郎也到了。
众人入席,一巡酒过,蔺知柔问白稚川:“听闻白先生不日将往长安?”
白稚川点点头:“去晚了长安的寺庙、客舍都住满了人,可就有的愁了。‘槐花黄,举子忙’,你听过不曾?”
蔺知柔摇摇头。
柳云卿接口道:“进士科的举子们从入夏便要准备当年的行卷和省试,故而有此戏言。”
“原来如此,”蔺知柔笑着对白稚川作了个揖,“恭祝白先生高中榜首。”
其他人也纷纷祝他中第。
白稚川也不谦虚,眉开眼笑道:“借诸位吉言。”
又对蔺知柔道:“听说你要考神童举,也恭祝你一举夺魁。待你到了长安,咱们再相聚。我住的不是安邑坊的元法寺便是兴宁坊的清禅寺,若是你不知我行踪,去平康坊十字街东北的酒肆问一问便知。”
平康坊大名鼎鼎,是长安城的风流渊薮,秦楼楚馆不计其数。
一听“平康坊”三个字,阿铉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别过脸捂着嘴狂咳不止,脸涨得通红。
宋十郎却对着白稚川挤眉弄眼:“白先生这不是教坏我二师兄么!”
柳云卿面无表情地将酒杯往案上一磕,宋十郎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白稚川朗声笑道:“云卿你别那么草木皆兵,看把十郎吓得,七郎活脱脱就是你当年的样子,岂是我教得坏的。”
宋十郎小心翼翼地附和道:“白先生说得对,二师兄正经得紧,徒儿方才说笑呢……”
柳云卿的目光从几个徒弟脸上扫过,正色道:“你们他日赴京考试,务必克己慎行,切莫贪玩好逸,流连烟花之地。”
三人都道从命,柳云卿这才缓颊,对蔺知柔道:“你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更须远离此等所在。”
白稚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云卿你未免也太杞人忧天了,七郎才十一岁啊!”便是想做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
柳云卿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
白稚川话锋一转,告诫蔺知柔道:“你师父说得对,若是你胡来,莫说你师父,世叔也不饶你。”
“……”
这顿饭既是为蔺知柔接风洗尘,也是为白稚川践行,众人多喝了几杯酒,说说笑笑,一直到戌正才散。
柳云卿叮嘱几个徒弟:“明日一早便要下山,你们回去早些就寝,别起迟了。”
又特地对蔺知柔道:“今夜别读书了。”
蔺知柔哪敢不从,连忙应是。
阿铉称师弟年小怕黑,执意要提灯相送,蔺知柔知道他是迫不及待要拷问自己,从师父院中步出,便道:“师兄有话问我?”
阿铉瞟了一眼她手上的卷轴,有些窘:“方才师父问过你了?”
蔺知柔便将那套说辞与师兄说了一遍。
阿铉倒是没起疑,连连咋舌:“竟有如此离奇之事!”
又安慰她道:“你也别难过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得太过聪明未必是好事,便如师父……”
他自觉失言,忙截断了话头,将手按在师弟肩头:“不会作诗便从头学起,我等平常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何况你的天资比我和宋十那厮强多了,算不得平常人。”
蔺知柔讷讷道:“谢谢师兄。”他们真心实意将她视为亲人,她却编谎话骗他们,心里着实不好受。
阿铉将她送到院门口便转身回去了。
蔺知柔走进屋内,小金已在房中备好热水和浴桶。
蔺知柔洗去一身风尘和疲惫,换上寝衣靠在床上,一时思绪纷纭,全无睡意,便又下床自案头取了柳云卿给她的《雏凤集》,抽开丝绳,慢慢展开。
卷首一首七绝极是清雅,她心中微动,回头看前面的诗人小传,却是河东柳国子司业二十一之次子,柳十四郎七岁时所作。
想起师父说的“无一人有所成就”,刹那间心中一阵难受。
她收起卷轴,熄了灯,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平复了心绪,慢慢睡去。
翌日早晨,她睡得正酣,忽听有人扣窗,恍惚间听师兄的声音传来:“七郎,醒了么?”
蔺知柔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天光已经大量,不由一个激灵坐起身,她竟然睡过头了!
她一边翻身起床披衣,一边问师兄:“什么时辰了?”
阿铉答道:“已近辰时了。”
蔺知柔大骇,扬声冲着隔壁屋子叫道:“小金——”
片刻后,眼皮浮肿、头发蓬乱的小婢子匆匆赶来,带着哭腔道:“奴婢该死,奴婢睡过头了……”
蔺知柔知道她连日赶路也累了,并不责怪她,只吩咐她赶紧去打水。
急急忙忙梳洗完,随师兄匆匆赶到山堂,其他人果然早已准备停当。
蔺知柔向众人赔罪,白稚川笑着摆手,连道无妨:“别怕你师父怪罪,十七郎说要叫你起床,是你师父说让你多睡会儿。”
蔺知柔惭愧地向师父行礼,柳云卿看她一眼道:“昨夜又温书了?”
蔺知柔心虚地垂下头。
柳云卿并未揪着不放,揭开案上一只倒扣的青瓷大碗,只见里面一碗散发热气的米粥,并几小碟佐粥小菜,一股稻香顿时弥漫开来。
蔺知柔让众人等自己那么久已经很汗颜,哪好意思再让他们等她吃完饭,当即道:“徒儿不饿。”
柳云卿用眼神回答她。
蔺知柔只得跪坐下来一丝不苟地把粥吃了。
待她抹赶紧嘴,柳云卿这才满意:“走罢。”
说着率先走了出去。
蔺知柔长出一口气,默默跟在师父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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