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辅其人,出生汉军镶黄旗,祖上不显,但能以不惑之龄,坐上正一品官职,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皇帝早些年在鳌拜这等结党营私的权臣手中吃够了苦头。亲政后,天然更偏向启用靳辅这种无甚根基,易于掌控的臣子。
今日皇帝早早处理完政事,因嫌宫中闷得慌,临时起意微服来靳辅府上凑个热闹。
看靳辅那诚惶诚恐的模样,皇帝都替他这个寿星公憋屈的慌。索性直接点了靳治豫作陪去学士府书斋看看,靳辅则被赶到前面待客去了。
谁知这书斋门刚跨进去,便听见有人叫尖叫救命。
隔得老远,皇帝便看清楚了那个将要被拖入水中,却死拽着不肯放手的小丫头。
她怎么会在京城……皇帝愣了一瞬,等他的手扯上玉佩时,靳治豫已经隔空打中了那小丫头的麻筋。
皇帝快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住。用眼神示意李煦二人跟着靳治豫过去看看,自己则立在原地。隔得有些远,他却敏锐捕捉到了那小丫头投来的目光。
只一眼对视,小丫头便垂下了头,如上次在福全院中见她那般——拘谨,守礼。
装什么相,无趣得紧!
他又不是没见过她伶牙俐齿的模样。
皇帝嗤笑一声,转身回了书斋。李煦与曹寅见状,忙追了上去,明显感觉皇帝的兴致不如方才。
靳辅家藏书颇丰,孤本有,杂书也有。皇帝随意挑了本有关治水的书,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批注,是靳辅的字迹。
皇帝挑挑眉梢,凝神细看。一页一页翻下来,脑中自动浮现出悬在太和殿柱子上的六个字来。
“三藩,河务,漕运。”那是他初亲政时所写,大清三大事,夙夜廑念。
如今的大清朝远没有面上看着那般风光。
明眼人都看得出,三藩不安分,难与朝廷共存。皇帝亲政不足两年,衡量大清国力,暂且没有撕破脸的打算。
所以,并未把祭祖之时抓的把柄公布于天下,兴师前去三藩问罪。而是暗地里,悄悄处置了被抓住的那些人,当做‘礼物’给藩王之首吴三桂送了过去,还趁机削了吴三桂手上一部分实权。其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吴三桂虽满心不服,但不得不承认,皇帝长大了,竟有本事把他的人一锅端了,又顾念着自己在京为质的儿子,于是近来行事乖觉许多,至少不敢明面上与皇帝别苗头。其余两位藩王见吴三桂萎了,自然也跟着夹起尾巴做人。
三藩之事暂且搁置,皇帝转而便忧心起漕运与河务来。眼看再过个把月,又到了黄,淮二河发水患的时节。
黄河泛滥,运河淤塞。事关大清漕运畅通与京师国库供给、沿黄数省财赋民生等,乃是大清国计与民生所系,马虎不得。
靳辅来书斋请皇帝去前面赴宴时,见皇帝正捧着自己的札记,神情专注。
“爱卿来了,你这手札所记,可比你平日在朝堂之上讲的那些治水法子周密许多。”
“皇上谬赞了,这些都是奴才闲暇时,从一些工匠夫役口中得知的分支河道治水之法,其水灾情况与黄河大相径庭,做不得数。”
“是吗,朕看倒是有几分意思。” 皇帝掂掂手中的扎记,随口说道。
靳辅下颌的胡须动了动,暗自琢磨起皇帝的意思来。当今天子年纪虽轻,却不是毫无成算之人。
他怎会无故跑到臣子府中,说话闲谈……
皇帝可不管靳辅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大手一挥,善解人意的表示自己并不想去宴厅打扰宾客。
带上李煦曹寅二人,悄悄出了学士府,直奔琉璃厂。
皇帝平时出宫的机会少,自上次悄悄跟着福全来琉璃厂,无意淘换到一件骨董后,一直对这地儿念念不忘。
宫中自然不可能缺骨董器具,但别人献上来的,总赶不上自己亲自寻摸来的有意思。
晨音与述清进琉璃厂街道时,皇帝正在几个铺子间来回流连,间或侧头与李煦曹寅嘀咕两句。
“呀……那两人不是我大哥的朋友吗?旁边那是谁 啊?”述清眼尖,发现了李煦与曹寅。小姑娘在荷花池边见靳治豫与二人走在一处,便下意识认为他们是朋友。
晨音随意一瞥,不置可否的“唔”了声,“快走吧,出门前你额娘还特地叮嘱过,让我们早些回去。”
因为述清性格过于活泛,靳辅夫人完颜氏一般不让她出门。今日述清能在宴席之后邀晨音出来逛逛,还是借着落水之事撒娇装可怜的缘故,晨音可不敢让她在街上逗留太久。
“不打个招呼吗?”述清努努嘴,指着李煦,滚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上午在池塘边,我大哥骂我的时候,他不但帮我劝我大哥,临走前还对我笑,肯定是在安慰我,可好看了。”
“.…..”
晨音哭笑不得,她怎么记得,那时候李煦的眼里全是戏谑啊!
傻姑娘。
“你大哥又不在,你贸然上去多失礼……”晨音话还未说完,述清已对着李煦窜了过去。不知她说了什么,几人突地一齐朝晨音望过来。恰好今天她们出门未带帷帽,想装睁眼瞎都不行。
晨音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念及此处人多口杂,只福了福身,口里唤道,“爷。”
皇帝哼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行个大礼。”
阴阳怪气的。
晨音莫名其妙,她哪里招惹他了吗?
曹寅比李煦练达,敏锐发现皇帝似乎不高兴了,试探问道,“爷,这本棋谱还要么?”
“买!”
铺子掌柜立马小跑了出来,笑得殷勤,“几位爷好眼力,这棋谱可是孤本,打南北朝时期传下来的。今早才到铺子里,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识货之人了。都说千里马配伯乐,这孤本当然也得配名士。我看几位面善,也不故意虚高喊价,就一口价,一千五百两吧。”
琉璃厂这种地方,不讲价的都是冤大头,曹寅杀价,“一千两。”
“哎哟,这位爷您说个存心买的价,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孤本,要不这样,你我各让一步。一千三百两,如何?”
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述清正小嘴叭叭的跟李煦讲话,晨音拉不走她。只能杵在原地,与皇帝大眼瞪小眼。
气氛莫名尴尬,晨音索性把脑袋垂了下去。
还敢不理人,他是长得很凶,要吃人么!还是说,她真如此惧怕皇帝这个身份!
没出息的东西,亏得初见时还以为她不一般,竟也是个俗物,真是看走眼了!
越想越气,皇帝瞪着晨音的发顶,气咻咻的问,“你怎么来京城了?”
啧——他年少时脾气这般阴晴不定的?
还是说,他生气另有原因?
“跟我二哥来的,他在裕亲王府当侍卫。”晨音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也是到京城后才知道,我们府与靳大学士府碰巧挨着。”
皇帝略抬了眼,表情似有些意外,“小小年纪,倒是乖觉。但你们两府是否交好,我并不在意。”
晨音低头不语,皇帝在不在意是一回事,她禀不禀告又是另外一回事。佐领府与大学士府一个依靠祖辈起家,一个依附皇恩兴盛,却同样圣眷优渥。这样的两家人,犹如新旧势力的两端。平常来往可以,但决不能有任何利益上的交集。
那边,曹寅杀价杀得差不多了,眼看要掏银子,晨音没忍住,多了句嘴,“爷,您确定要买那本棋谱?”
皇帝挑眉,“你什么意思?”这小丫头明明鬼精得很,偏偏又要装出懂礼贤淑的模样来,断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这话。
“没什么,就是您家中藏书颇丰,没准儿会有与这本类似或是……”晨音说得含糊,但并不妨碍皇帝理解。
“你说这是假的?”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怎么,皇帝的声音比方才响亮了许多,铺子中的人几乎全听见了。
皇帝却不管不顾,只饶有兴致的盯着晨音。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有多能装。
曹寅掏荷包的手顿住,目光凌厉的扫向掌柜。
眼看这笔大生意要被搅黄,掌柜白了晨音一眼,“哎哟,这位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就凭我这棋谱的纹路痕迹,你硬要说是假的,除非能数出个三六九来,否则我只当你是别家派来搅和我生意的,押你去见官!”
述清被掌柜的咄咄逼人的态度惊得停了声,上前一步挽紧晨音的胳膊,一副随时准备帮晨音出头的模样。晨音笑了,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紧张。
“我并不懂孤本古玩,只是曾听闻我家护卫宫中的祖辈讲过,早年间,太皇太后有段日子很是喜欢各类棋谱典籍。下面的人投其所好,送了本与这名字相同的孤本棋谱进去。”
大清虽是满人的天下,但太宗皇帝皇太极在世时,对汉学却尤为看重,甚至还设了八旗官学,对八旗子弟进行汉学教导。为着太宗皇帝的态度,当年还是庄妃的太皇太后,也细心研究过一阵子汉学,搜罗了不少孤本倒是实情。
这孤本孤本,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孤’字。名字相同,与假货何异,围观的人嗤笑出声。
掌柜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猛翻白眼,可又不敢直接反驳,他总不能说太皇太后手里的才是假货吧。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没什么好继续争论的。晨音不着痕迹的扫了皇帝一眼,硬拉着述清走了。
“就这么走了?那掌柜的刚才凶你,我们应该再狠狠骂他几句才是。”述清面色愤然。
晨音笑笑,她的本是好意提醒皇帝别上当被骗,谁知皇帝故意闹起来,赶鸭子上架般,让她去与掌柜理论。
她不喜欢唱戏,更不想在皇帝面前频繁露脸。
——
第二日晨起,秀珠笑眯眯的端着铜盆进来,告诉晨音那只叫小草的鹦鹉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小草自被福全送来开始,不管晨音怎么教,它都只‘哇哇哇’的乱叫,今日也不知那根灵智开了。
晨音梳洗妥当,正准备去檐下逗鸟,林姑姑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格格,宫里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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