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坏东西

    洗完澡,罗雀穿着林静逐的绸缎里衣,穿过厅室,站在先前吃饭的桌旁。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摆了些瓜果和热茶。罗雀的手脚埋在宽大的白衣白裤里,露出白皙细长的脖颈,不说话,倒是显得天然乖巧。

    很快便有人进来,替他丈量身材尺寸。一个老先生在旁边问,喜欢什么颜色花色,下摆喜欢长一些的还是短一些的。

    罗雀一脸懵,瞥了林静逐一眼说道:“公子什么样我就什么样吧,我随公子。”

    林静逐便抬头看他,带着无法捉摸的笑意。

    林静逐年近弱冠,虽然这些年病着,气色上有损,但身量颇为修长。罗雀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瘦腰窄肩,穿着林静逐的衣服,衣服显得过大,又是顺滑的质感,时不时从肩上往下掉。罗雀连忙伸手往上提,倒不是害羞,而是防备。

    他心中觉得林静逐此人甚是古怪难测。

    先前被护卫捉拿,罗雀以为是自己击晕了林静逐的缘故,没想到却是跟那些武林人士一样为了棺木而来。罗雀心中思量了对策,还没来得及开始表演呢,陡然一个大转弯,林静逐竟是和老病鬼大叔一样,将他当作一个叫做嘟嘟的小孩。

    当初老病鬼大叔非说他是嘟嘟,也验证了锁骨下的胭脂痣,还有其他种种,但罗雀实在什么都不记得。两个人扯皮了很久,最后老病鬼大叔让步,愿意喊他小麻雀。如今面对着林静逐,罗雀想林静逐说是就是吧,反正是与不是他不在乎,结果林静逐一句话也不问。

    罗雀岂是一个能憋得住的人,一会儿抖腿一会儿摸手肘,几次三番想说点什么,生生忍着,只能默默在心里嘶嚎。

    擦得半干的头发往下滴水,耳朵冰冷,罗雀伸手去搓。林静逐瞥见了,拿了一条干毛巾过来,没有递给罗雀,而是自己动手,替罗雀把脖子耳后的水渍擦了,然后擦头发。

    布庄的人还没有走,却没人抬眼多看一眼,想来是被人耳提面命过。罗雀甚少与人有这般亲密的接触,还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下意识便又想逃避,脑袋微微往旁边侧去,身子却杵着一动不动。

    林静逐看他这副委曲求全可怜巴巴的样子,甚是觉得好笑。又换了条干毛巾,这次直接搭在罗雀的头发上,他径直走到旁边做自己的事。

    布庄的人终于走了,罗雀折腾自己的头发。他以前的发型就是个松鼠窝,从未打理过,第一次见自己的头发柔顺黑亮的样子,忍不住玩了起来,坐在桌旁给自己编小辫子。他想起从前见过的一个异域汉子,满头的小辫,连胡子都编了三道。

    林静逐抬眼,看见罗雀的额前挂着几个小辫子,不由笑了起来。罗雀见他笑,立刻放下折腾头发的手,端起桌上的果盘递过去,说道:“公子您也累了吧,歇歇。”

    这半日的相处,林静逐已经习惯了罗雀的行事,也不阻止,说道:“我若要你跟了我——”

    罗雀立刻道:“行啊!”

    他甩着袖子下跪,便是一个敲响地板的磕头,抬头一脸的喜庆与感激:“多谢公子收留我!”

    林静逐:“……”

    二皮脸子成了精也不过如此。林静逐俯身,直视着罗雀的眼睛,抬手过去。他注意到罗雀虽然一脸讨好的笑,身体已经在戒备了,不由微微勾起嘴角,曲着一指在罗雀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有些无奈:“坏东西。”

    林静逐说道:“窃棺的那人,应当早已与你说过,你原先叫做‘嘟嘟’。”

    “是,嘟嘟。”罗雀不等林静逐追问,一股脑儿往外倒,“说是跟我一般大,但我不知道我具体几岁。也有跟我同样的胎记,但我实在吃不准我身上的胎记是不是后来别人给弄上去的。”

    林静逐看他:“为何这般讲。”

    罗雀说道:“我以前遇到寻孩子的,说他家孩子的耳朵是狼耳之相。就有牙婆子用刀把一个小孩的耳朵削尖了,送过去领赏钱。所以我想,身上胎记之类的,做不得真。”

    林静逐:“……”

    林静逐的心里疼得厉害,偏过头,片刻后又看着罗雀,说道:“你曾落入牙婆的手中?”

    “是的,后来我跑了。”罗雀有些无所谓,“牙婆把我卖给一个老烟枪做儿子,说那老烟枪活不了几年就会死,可是那个老烟枪——”

    罗雀顿了顿,隐了一些事,继续说道:“可是那个老烟枪连睡觉都要枕着烟杆儿,自个儿臭也就罢了,还要我陪着他一起吸烟,我吸他个鬼啊,踹了一脚就跑了。”

    林静逐无法再坐着,站起来,手别在身后捏成拳,捏得关节泛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问道:“何时的事了,是哪里的牙婆和老烟枪?”

    罗雀说了个地名,几岁的事却不大记得,心道难不成你还要去替我伸张正义不成。却见林静逐走到窗边,沉声说了一句:“听见了?”

    窗外传来模糊的一声应答,接着是瓦片的轻响,脚步声远去。

    罗雀:“……”

    乌停云不是去找老病鬼大叔了么,怎么窗外还有人?

    林静逐又问了些话,罗雀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心里在反复琢磨着该怎么逃走。做不做林静逐的小厮,他一点也不纠结,但如今外面还有个老病鬼大叔呢,见死不救他还是做不到的。

    林静逐见他又在琢磨小心思,不再问话,传守陵卫进来。

    .

    青州府北。

    树木森森,人烟罕至,暮霭笼罩着山岭,积雪在其间铺着。乌停云吹了声口哨,片刻后传来轻微声响,三条黑犬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不多时三个蒙着脸的飞羽阁部众也现身。

    乌停云从树桠间跳下来,说道:“还有一个呢?”

    一人回道:“他的狗丢了。”

    乌停云:“……”

    乌停云再次跃上树桠,运气,唇齿间发出长而锐利的一声细响,如一支箭穿过暮霭与雾障交叠的森林,传递着归队的命令。

    不远处,一道鹅黄身影一闪即逝。乌停云看过去,从枝桠间翻身而起,落地时背后的精钢棍已在手中。一道青光忽如其来,自一旁的树后刺向乌停云。

    乌停云低喝一声,钢棍展开,绵绵如剑影,并不躲避,而是斜向偷袭者的肩头劈下。

    对方身随剑转,凌空浮起,鹅黄衣裳如一片飞上枝头的树叶,铿锵一声,棍剑相交,迸发出星火。乌停云看清了对方模样,随即弹身后退一丈,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想杀你。”

    卓幼青却未收剑,亭亭而立,剑尖微微向下倾斜地指着乌停云,一脸疑惑道:“你是上虞……骓家的人?”

    乌停云面色一变,霎时冷漠了起来,转身便走。

    “你别走!”卓幼青提剑追上,长剑尚未触碰到乌停云,便察觉到乌停云身上一股狂潮般的气息向自己袭来,却已来不及收剑。但她有意逼乌停云出手,当即凌空飞起,划过一道剑弧。

    乌停云手上钢棍迎上剑弧,左手推出真气,卓幼青随之聚集内力于剑身,二人真气相撞,各自往后弹开数丈。

    卓幼青说道:“你虽然用棍,使的却是上虞剑法,你是骓家的人还是乌家的人?”

    江湖之中,以棍棒为武器的门派是很少的,除了少林的武僧棍,余者使用棍棒的多是土匪水寇。但乌停云的棍法之中又有剑意,卓幼青不由追问道:“南落师门的骓逝雪,你可认得?”

    不论男女,乌停云都不耐烦讲话,冷淡说道:“我长于北落师门。”

    “可你用的是乌、骓两家的上虞剑法。”卓幼青曾跟随师门去往上虞做客,与一众上虞弟子切磋过剑法,她微微凝眉,于昏暗暮色中打量乌停云的模样。这人的年纪看着并不比她大多少,若真的是上虞弟子,当初该是见过的,可她毫无印象。

    她又想起来,上虞的乌、骓两家,乌氏尚黑,骓氏尚白,骓逝雪便是常年一身白雪般的衣袍。卓幼青自顾点了点头:“你是上虞乌氏。”

    乌停云冷冷看着她,转身便走。

    不远处三位飞羽阁部众见状,收起手中的武器,与乌停云同样的精钢棍。丢了狗的部众匆匆赶回,将情况细细说明。

    乌停云心中了然,见卓幼青还站在那里,便说道:“你的同伴走失了?”

    卓幼青:“……”

    千秋岭那边聚集了大批的江湖人士,埋伏的机关大约很快便会完全破除。青云派察觉不妥,让几名弟子带人搜寻别处。卓幼青便带着五名同门弟子到了青州府的北端。

    北端环境最是险恶,她们都不觉得会有人藏身于此,孰料很快就走丢了两名弟子。剩下四人,两两为伴分头寻找,哪知卓幼青的同伴也在刚刚走失。

    乌停云自称是北落师门的人,却又使着南落师门的上虞剑法,卓幼青一时不能分辨他是敌是友,不敢以实情告之。

    乌停云说道:“千秋岭是机关阵,耗久了总能破阵。但此地是八卦迷阵,凶险万分,你们最好赶快离开。”

    卓幼青见他说得笃定,便道:“果然是声东击西,盗皇陵那人藏身于此地?”

    乌停云记得林静逐的叮嘱,此事与南落师门无关,无需告之他们太多详情。他冷淡看着卓幼青,并不回应任何内容,转身领着飞羽阁部众消失在暮色里。

    卓幼青:“……”

    .

    眼瞅着天快黑了,罗雀心如死灰,自己竟是已被林静逐困住了半日。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困人困在酒楼最好的房间,给吃给喝全是招牌菜,末了还没有半句盘问和拷打。

    若不是老病鬼大叔生死未卜,他愿意就这么度过下半生。

    半日里不断有手下进出汇报各项事宜,林静逐有些乏了,唤人过来安排晚饭,自己却是要先躺着眯一会儿,让罗雀随意。他似乎并不将罗雀当做外人,不避嫌也不提防。

    罗雀连忙道:“公、公子!能不能让我见见我的松鼠守宫,我都快一天没瞅着它们了。”

    林静逐便又将守陵卫唤进来。

    半日不见,松鼠与守宫已有了各自的窝,一个很大的铁笼里头铺着柔软的草和丝绵。松鼠和守宫趴在里面,却都没有睡,眼神很警觉。

    罗雀打开鸟笼,松鼠最先跳出来,直接跳到罗雀的怀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吱吱吱嘤嘤嘤。罗雀不停给它顺毛,从耳朵一直摸到尾巴尖。

    罗雀的另一只手伸进笼子里,伸到守宫的面前。守宫缓缓动了一下身子,却没有爬进罗雀的掌心,而是迷茫地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罗雀。

    罗雀在守宫的背脊上摸了摸,守宫依旧一动不动,甚至往后缩了一步,嘴巴咬住尾尖,缩成一只手环。

    这回罗雀真可怜了:“就不该洗澡的,三三都不认我的味道了。”

    旁边的林静逐:“……”

    林静逐失笑,在卧榻上躺下,看着罗雀一个劲儿地冲守宫说好话哄守宫主动爬上他的掌心,松鼠却又在他的怀里嘤嘤叫唤,罗雀便只得抽空安抚松鼠,忙得不可开交热火朝天。

    林静逐看着,倦意涌上来,入睡之时嘴角还带着笑意。

    终于哄得三三小祖宗环上手腕,罗雀转身便看到已经熟睡的林静逐,卧榻之旁点了盏灯,影影绰绰的光芒落在林静逐的身上,眉眼在幽寂中有种光辉的美。

    罗雀不由一呆,回过神之后笑了笑,抱着松鼠和守宫往旁边的大床直接躺倒。

    窗外有人,门外有人,唯一逃跑的法子是把此刻睡着的林静逐抓起来当人质。但这么半天相处下来,即便真的能打得过林静逐,罗雀也没了动手的心思。

    若公子爷和老病鬼大叔是一路的,日后交个朋友也行。这般想着,罗雀也睡着了。

    梦里忙得一塌糊涂,一会儿是老病鬼大叔揉着他的脑袋喊嘟嘟,一会儿是熊熊烈火之中二哥张着血盆大口,自己和老大三三瑟瑟发抖地东躲西藏,一会儿又是谁温柔地抱住他喊着什么,地动山摇……肩膀被人狠狠摇动着,罗雀睁开眼,看清眼前人的轮廓时,不由惊喜地张开嘴。

    那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巴,提溜着他的肩膀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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