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雀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但混迹江湖多年一向有惊无险,全靠不要脸。他对不要脸这事特别有经验,越是没脸没皮,别人越不把你放在眼里,忽悠成功的几率也就越大。
但林静逐完全没办法忽悠。
罗雀一朝吃瘪,化挫折为食欲,满桌的美味佳肴吃到肚子大了两号,末了打了个饱嗝,坐在椅子上看林静逐,搓着爪子谄媚笑。
林静逐坐在离罗雀不远的窗边,专注看着面前案几上放着的青州府地图,窗外阳光灿若金线,绣在他的眉宇间,是一幅凝然的画。
罗雀滴溜溜转眼,打量着房间。天字号贵客房一向宽敞,隔间无法瞧见,这客厅倒是淡雅又不失精致。墙上挂着松鹤图和名家草帖,桌椅是全套的乌木,暖香熏人,博古架上有碧青水纹胆瓶插着水仙,花开得正好。旁的还有一些零碎摆件,是再上等的客房也不会准备的。
罗雀瞧着新鲜,多看了两眼,然后眼珠子转向了门。
林静逐没有抬头,声音淡淡的:“左右两间上房都被包下了,你的松鼠和守宫由我的护卫看着,他们住在走廊对面的地字号。他们有八个人,轮流看守这家酒楼的几个出入口。嗯,唯一监视不到的,是这间房的窗户,窗外守着的人叫乌停云,与你打过照面,要不要现在认识一下。”
罗雀认怂:“不了不了,我这样的乞丐怎么入得了大侠的眼。”
光线却是一暗,窗户外面多了个黑漆漆的人影,乌停云跨过窗棂,自林静逐的身后跃进来。
不等乌停云有下一步动作,罗雀已经快步走过去,拎起乌停云的手就是赔罪:“之前我的守宫误伤你是我不对,但是它没有毒的,大侠要是介意可以咬我一口。”
乌停云:“……”
守宫的那一口在乌停云的虎口上留下了疤,乌停云确认无毒之后就没当回事。此时见罗雀提起,他都有点恍惚了,还有这事?
罗雀伸着自己的爪子送到乌停云面前,好像乌停云咬一口就真的前嫌尽消。林静逐侧身,一只手伸过来握住罗雀不安分的爪子。
林静逐的手冰冷,罗雀的手却是热乎的,相碰时两个人都是心尖一颤,冰与火般撞在了一起。罗雀下意识缩手,忽然想到这是个狗腿的好机会,便又去抓住林静逐的手,笑嘻嘻说道:“公子爷怕冷么,我给您暖暖。”
林静逐:“……”
林静逐好气又好笑,目光复杂地看着罗雀。罗雀这般插科打诨,尽捡些鸡毛蒜皮不要紧的小事拉扯,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不愿被盘问棺木的事,又想要打探目前的情况,林静逐岂会看不出来。
就是这孩子和从前一样,身体像火炭似的。
林静逐起身,罗雀两只火热的爪子已经搭着林静逐白玉般的手,弯腰曲腿,迈步向前:“公子爷我扶着您。”
林静逐下意识要刮罗雀的脸颊,还没有碰到,罗雀的身子已是做了个往后躲避的动作。明明还是狗腿的表情,但再怎么没脸没皮,有些身体上的回避始终忠于本能。
林静逐收回手,有些落寞,撇开罗雀独自走到镂花铜铸暖炉前,烘着冰冷的手。
罗雀心中一时怪异,觉得林静逐的心思有些难测,但他又不惯坐以待毙,大不了因为太烦人被撵走,甚合他的心思。
罗雀正欲向林静逐走去,乌停云忽然拉住他。
罗雀往前迈的步子大,乌停云搭着他肩膀的力道又猛,于是便听“噗啦——”一声,罗雀那件泡过河水烤过火的破烂棉袄自衣襟到左肩侧,撕开一条口子,灰扑扑的脏棉絮露了出来。
乌停云:“……”
罗雀浑然无觉,甩了下肩膀,林静逐回头看他,说道:“刚才便在打算,等你吃完休息片刻,洗澡换一身衣服吧。”
“啊?”罗雀愣了愣,有些迷茫,不明白林静逐打算如何。他不再向前,默默坐回桌旁,有些防备。
他搞不懂林静逐。
若跟老病鬼大叔一样,将他当做“嘟嘟”,那便该追问他是不是嘟嘟。老病鬼大叔缠了他那么久,最后终于改口叫小麻雀了,林静逐却问也不问一句。
若是先礼后兵,想要套出老病鬼大叔的下落,这礼数是不是太多了点?而且……林静逐的口气神色并不像算计,倒是有一种生疏的亲昵。
林静逐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道:“怎么,你以为我要对你威逼利诱?”
罗雀内心说不然呢,面上却是:“哪里哪里,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可怜我是个饭都吃不饱的乞丐,真真大善人。”
林静逐弯起嘴角,不与罗雀计较,示意乌停云将青州府的地图拿过来。乌停云转身,拿着地图走到罗雀旁边,将桌上的碗碟推开,空出一块地方放地图。
林静逐走过去,伸出双指点了点地图。
千秋岭在青州府的南边,林静逐指向的却是青州府的北边,接着又指向东侧。他说道:“窃棺者藏身的,无非这两处。”
罗雀:“……”
罗雀仰头看林静逐,林静逐就站在他的旁边,离得极近,衣摆搭在了他的肩上,罗雀可以闻见林静逐身上不同于室内熏香的香气,有些辛涩,却不让人觉得古怪。
罗雀问:“为什么是这两处?”
“北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里峭壁嶙峋,猛兽出没,又是官府管辖,人烟罕至。”林静逐仔细解释,“此人潜入青阳之时,便是取道悬崖,有着上乘轻功。青阳由守陵卫看守,他也不惧,小小青州府的管辖又岂会放在眼里。再者,因由官府派人监察,普通人甚少前往,他被发现的可能性大大的降低了。”
言罢,又道:“至于东侧——这里有大流河的支流,穿过整个峡谷,激荡的水流有助于他练功、疗伤,甚至是潜逃出青州府。”
罗雀:“……”
差点脱口而出“你认识大叔?”,罗雀生生憋住,想要垂死挣扎。林静逐已经对乌停云吩咐道:“带飞羽阁的人去这两处,倘若发现机关阵法,立刻来报。”
乌停云转身,攀上窗户离开。
罗雀看着林静逐,难得无话可说,倒是林静逐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格外肯定千秋岭不是?”
点头,那就是认了自己和大叔的关系;摇头,偏偏真的好奇得要死。罗雀下意识地去抓头发,林静逐直接摘下他的破烂扬州帽,握住他的手腕,说道:“想知道的话,就先乖乖洗澡。”
罗雀:“……”
几位小二进来,收拾了桌子,在隔间准备好洗澡水和毛巾等物。
罗雀期期艾艾地往隔间走,林静逐在他身后说道:“你脱掉衣服,我告诉你为什么不是千秋岭。你洗干净了,我将守宫还给你。”
罗雀转身:“松鼠呢?”
林静逐道:“你需要告诉我一件事。”
罗雀麻溜地走进隔间,站在浴桶旁准备脱衣服,见林静逐跟进来又迟疑了。林静逐就这么看着他,好笑道:“先前让我的护卫为你把尿,你怎么不害臊?”
罗雀:“……”护卫汇报连这种事情也要讲出来吗?
当然可以没脸没皮地脱光光,反正比不要脸他认第二没人认第一。但……先前有把握可以水遁脱身,这次不仅什么把握都没有,还显然被牵着鼻子走了。
罗雀闭眼鬼扯:“被人盯着会想撒尿,尿在这里岂不是污了公子爷的地方,小的不敢。”
林静逐:“……”
林静逐笑出声,直接坐在软塌上,与罗雀隔着一道绰绰的屏风,说道:“就这样吧,快些洗,水凉了喊人添,还是你自己尿一泡加热?”
罗雀:“……”
为什么这么标致的美人公子可以比他还无耻?罗雀翻白眼,脱掉身上的破烂直接翻进浴桶里,迫不及待地说道:“为什么不是千秋岭呢?”
林静逐说道:“青云派所在的青云山与千秋岭相连,大批武林人士往千秋岭而去,必然会引起青云派的注意。青云派虽然归属南落师门,却一向以和为贵,与北落师门、朝廷俱不交恶。若有人要在她们的门口滋事,她们自然不会不管。因此,窃棺者选择千秋岭,机关是第一层障眼法,青云派是第二层障眼法。打草惊蛇,又可以拖延时间。”
罗雀:“……”
罗雀不知道怎么回应,将身子浸入水中,热水没过他的头顶。他不会泅水,却可以在水下憋气大半天。曾经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后来遇见老病鬼大叔,大叔可以在水下憋气足足十天。
这屋子有了罗雀,还没怎么安静过。林静逐等了片刻,起身绕过屏风,伸手探入浴桶里,捏着罗雀的下巴让他探出脑袋。
罗雀整个人蒸得白里透红,杂草般的头发湿成一团贴着头顶和耳边,眼角嘴角一同往下撇,眼神湿漉漉地看着林静逐。
林静逐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卖可怜还是真的觉得沮丧,一手捋着湿发,一手拿起皂角,淡淡道:“你的头发都结在一块了。”
罗雀重整旗鼓:“公子爷这是要小人折寿么,小人自己来就好。”
林静逐的动作微顿:“不想要你的那两位兄弟了?”
罗雀闭嘴,乖乖地任由林静逐的手在他的脑袋上游走,改为腹诽:这年头的公子哥都是些什么怪毛病。
忽听林静逐问道:“你宁愿自己涉险,也要为窃棺者开脱,是为何?”
事已至此,先想办法和松鼠、守宫团圆吧,罗雀说道:“饺子的娘亲去世之后,遗体被扔在了乱葬岗。那里有很多死人,遗骸残缺,我和饺子……其实挺害怕的,大叔替我们找到了应大娘的遗体,还好好下葬了。”
林静逐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
罗雀说道:“他要我对着棺材下跪喊娘。”
林静逐说道:“你拒绝了?”
罗雀说道:“没,我跪了也喊了。”
林静逐说道:“然后呢?”
罗雀说道:“大叔抱着棺材痛哭流涕,我就趁机跑了。”
林静逐失笑,仔细替罗雀将头发打理顺滑,好一会儿没说话。罗雀感受到按在头发上的一双手很温柔,但头发太久没梳理过,偶尔还会扯痛他的头皮,他轻哼一声,手的动作就立刻变得更温柔起来。
好奇怪的心情……罗雀的双手在水下攥成一团,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直至林静逐将打理好的头发披在他的肩上,他才回过神,听见林静逐说道:“我替你擦背。”
罗雀:“!”
罗雀瞬间在水里转了一圈,转到浴桶的对面,迎面看着林静逐。他在水里缩成小小一团,努力镇定说道:“公子爷真的不必了,您看您的手都被水泡皱了,我很心疼的。”
林静逐心说你心疼个屁,却也知道他抗拒身体接触,不再逗他,起身将干净的里衣放在浴桶不远处的案几上,说道:“这是我的衣服,可能大了一些,你先穿着,待会儿让人过来给你量尺寸,做几件合身的衣裳。”
罗雀:“……”
公子爷您这糖衣炮|弹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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