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阁中,姬珑送走母亲,回屋跪坐在镜台之前,望着镜中人熟悉的面容,回想今日雅宴情形,心中憋闷地喘不过气来。
怎就想也不想、便以身相救,他姬珑,在面对她时,永是这般贱吗……
就如前世,被她甩了那么多年“冷巴掌”,最后随便赏了颗“糖”,他便高兴地接下了,欣喜地将过往冷淡全部忘却,也不愿深究她转变的理由,只想沉溺在她的温柔中,丝毫不知甜蜜的糖衣之下,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她几乎要了他的命,幸而未死,被部下救走,从此彻底决裂,天各一方。
她还活着的时候,他在战场之上,日夜与烽火戎马为伴,每次想到她,每次听到她与慕容氏纠缠不清的消息,无尽的恨意,便如熔浆,在血液中流淌不休,烧得他的心滚烫如灼。
他舍生忘死地浴血奋战,在被伤痛折磨地难以入眠的每一个夜晚,一次次地想,等他拥有了她最看重的权势,等他杀回她面前,他要如何向她讨回这笔债,但没等到那一天,她就已命丧黄泉,传言说她死在慕容父子手里,但究竟是谁动手杀了她,成了永远难解的谜团。
她活着的时候,他心里还有恨,等她死后,他的心也空了,连恨也没有,余生的每一个日夜,都没有什么区别,所要做的,就是兴复胤室,为了这一目标,已经死了太多人,乔公与夫人,也早已双双离世,他必须往前走,活成了一个兴国平天下的机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到终于海晏河清的那一日,江山永寂。
曾经患难与共的功臣,开始为了更大的权势,在朝堂上互相攻讦、反目成仇,猜忌、平衡、压制,都说当皇帝是天下第一快活事,可他自登上帝位的那一日起,就没有一刻真正快活过,或者说,自她身死,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已离他很远很远。
他受她那一刀所赐,心疾缠身,无药可医,在帝位上没坐几年,即撒手人寰,临死之际,他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真正快活的日子,竟只有从前藏在昭阳馆旁的榕树上偷偷看她,以及她假意向他示好之时。
也许,他拼死征战沙场、执念般地想要杀回她面前,只是想告诉她,她最爱的权势他也有了,她可以为了权势再选择他,她可以继续骗他……
但她不会的,他心里清楚,但凡稍有选择,她便不会选他,她恨他,恨他毁了她公侯小姐的人生,恨他因他失了父母的宠爱,到后来,也恨他因为他,乔公与夫人受累身死,他与她之间,一直是死结……
姬珑正沉浸在满腹心事中,忽听到轻微的推门声,清辉阁侍女没他传唤不可擅自入内,姬珑遂以为是乔夫人去而复返,向后看去,却见是乔欢来了,登时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姬珑心中,这是乔欢今生第一次走进清辉阁,但事实并非如此,乔欢直接走上前来,在姬珑身边坐下,她记得小乔护她倒地时擦伤了手,抓起他两只手看去,见手上伤处都已涂了药,笑了一声:“是了,母亲对妹妹关怀入微”,她将带来的药膏放在镜台旁,起身要走,右手却被姬珑拉住。
乔欢诧异回首,见姬珑跪直身体,抬手抚上她右边脸颊,眸光复杂地凝看着她,她握住他的手,笑了一笑道:“没事,哥哥皮糙肉厚,你今日受惊了,早点歇下吧。”
她挣了姬珑的手,转身离去,姬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慢将那药瓶攥在手中,紧皱着眉站在原地许久,抬脚去了乔公的书房。
昭阳馆内,侍仆青雀一边拧冷毛巾给公子敷上,一边叨叨咕咕道:“公子您和别人说话,都跟人精似的,谁听了都高兴,怎么回回对上侯爷,就跟针尖对麦芒,非要惹侯爷生气呢?!”
“你懂什么”,乔欢手捂着颊边的冷毛巾,懒洋洋地往榻上一躺,“这叫父子情|趣。”
情|趣……情|趣……脸都快肿了,还情|趣……青雀暗暗嘀咕,从前公子和侯爷闹得再厉害,侯爷对公子再严厉,也从没动过手,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门外传报,说“慕容五公子”来了,榻上的公子虽面露疑惑,但仍是立即起身相迎,青雀也忙向那疾步入内的少年躬身行礼。
慕容宸随父兄回府,旁观学习父亲料理刺客之事,好容易得了空闲,从父亲眼皮子底下跑脱,就直奔临光侯府来。
他一进室内,就见乔欢手捂着脸走来,立时心头一紧,大步走上前去,移开他抓着冷毛巾的手,望见她右颊泛红微肿,怒不可遏道:“谁打你了?!!”
乔欢道:“你不总说我细皮嫩肉,我自抽两下,看能不能锻炼锻炼,皮实一点。”
慕容宸见他都这样了,还在嬉笑胡言,更是恼急,他快速想了一下,除了乔家父母教训儿子,还有谁敢动他慕容宸的人,他急道:“是不是你爹娘对你动手了,我找他们去!!”
乔欢忙伸手拉住他,“我没事,只是被轻轻刮了下,你不也被你父亲抽过好几次吗?!”
“那不一样!!谁都不能打你,你爹娘也不成!!!”
在慕容宸心中,细皮嫩肉的乔欢,就真像个小姑娘一样,是应该被捧在掌心保护的,他气得要去寻乔公,然手一直被乔欢紧拉着,乔欢很少主动牵他的手,慕容宸被他柔软的手紧紧拉着,心中气消不下去,但也只能无奈地顿住脚步,手轻碰了碰他颊处问:“疼不疼?”
乔欢摇头,“这算什么,练武的时候随便摔一摔,哪个不比这厉害”,她见天都快黑了,慕容宸还往这儿跑,十分疑惑,“你来做什么?”
慕容宸道:“不放心你。”
“我?”乔欢嗤地一笑,“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就今天那样凶险,不也照样福大命大,什么事也没有。”
慕容宸道:“就是不放心”,他凝看着他颊处红印,“这不是有事了吗……”
乔欢道:“只是父亲关心则乱,怕妹妹真死在拂绿山庄,怪我身为哥哥,却还要妹妹保护,没有护好她罢了。”
慕容宸神色愧歉,“该怪我,我不是故意让毒箭偏向你的……”
乔欢笑,“知道。”
慕容宸看他这样无忧无虑地笑,心中百感交集,他慕容宸惯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今天却真是吓到他了,怕到明明知道乔欢没事,还是忍不住要来看他,明明知道乔欢不会误解,还是要告诉他他不是有意的,如果乔欢今日真的因他而死,那么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此后一生,又要怎样将痛悔中度过呢……
慕容宸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紧抱住他,乔欢正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忽然看到门外父母亲与小乔正向这里走来,看到这等情景,脸色都有点精彩。
乔公原在激怒下甩了大乔一巴掌后,就闷在书房里,在愤怒和后悔中反复横跳,后来,小乔来了,一进来就请他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他小乔不幸身死,再也不要对大乔动手,夫人走经书房外面,听到小乔与他的对话,急得推门而入,问他是不是真打大乔了。
乔公心虚称是,夫人遂流泪闹将起来,乔公知夫人这些年心里压了太多事,只是趁此爆发出来,忙着抚慰,书房正闹哄哄时,小厮来报说,“慕容五公子来府,去了大乔公子的昭阳馆。”
慕容五公子身份尊贵,虽不是来找他的,按礼,乔公最好也得去行个礼,“女儿”和妻子便让他过去,和大乔说几句软话,赔个不是,乔公本就有些暗悔,被这么一左一右劝着,也就与“妻女”一起去了,结果一进昭阳馆,就看见慕容五公子紧紧抱着乔欢。
“……五公子……”乔公垂下眼帘,携“妻女”躬身行礼。
慕容宸想乔欢不让他去找他爹,他爹倒自己来了,正好,他冷着口气道:“虽说关心则乱,但再怎么心急,也不该动手,乔侯说是吗?”
乔公连连称是,心中又寻思,慕容宸这么晚来做什么,这天都黑了,该是用膳的时辰了,遂客气了几句后问:“时候不早了,五公子可要在府中用膳?”
慕容宸点头,“就在昭阳馆吃吧”,又对乔欢笑道,“今晚我不走了,就睡你这儿吧。”
乔夫人听得瞠目结舌,乔公也是一惊,“……五公子……这……这不妥……”
慕容宸不耐道:“这有什么不妥的,乔侯是嫌我慕容宸,不够格宿在临光侯府吗?”
“不……不……”乔公道,“五公子宿在临光侯府,是微臣的荣幸,微臣即刻命人收拾干净雅室,五公子何必与犬子挤在一处……”
“不必了,我和乔欢一起长大,就跟亲兄弟一般,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了,亲兄弟同榻而眠说说话,正是乐事,哪有拥挤一说!”慕容宸笑看向乔欢,“你说是吧?”
乔欢目光从隐忍惊急的父母亲身上扫过,望了一眼默默看她的小乔,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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