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冲喜(二)

    乔夫人接到圣旨活像捧着个烫手山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

    那颁旨的太监经验老到,自然不可能容许这等老臣之家说出不敬圣上之语,三言两语就堵了众人的嘴,且笑吟吟的向乔夫人道:“这样的大喜事,夫人别忘了到宫中谢恩啊!”

    说完,便放下那叠黄绢悠然离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乔诚先一步将母亲搀起,见她嘴唇翕动,显然十分震惊,不由得劝道:“娘,您别急,此事或许……”

    说了半句,却无法往下说,圣旨已下,还能有何回转余地,谁又能令皇帝收回成命?

    可让乔薇嫁给一个快病死的皇子,这到底算恩赏,还是将她推入地狱?

    众人皆不敢想。

    乔薇脑中飞快的思索着,她本来怀疑陆慎故意造些谣言来诓她,但生死之事岂能儿戏?况且,两人的婚期早就定下,他难道连几个月都等不了吗?

    如今皇帝发下诏书,看来陆慎的病是真的危在旦夕,但真如传言里那样被野兽所伤么?乔薇见识过陆慎的武艺,寻常的豺狼虎豹根本对付不了他,要么,就是里头别有内情。

    乔夫人仓皇抓住她的胳膊,用尽全部的力气颤抖着道:“薇儿,母亲明日就去……”

    在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之前,乔薇及时制止了她,轻轻摇头,“娘,咱们得去谢恩。”

    既然是皇帝恩赐,这婚事当然不能不要,乔夫人妄想退亲无疑是痴人说梦。且乔薇并不想让相府因此得罪了嘉禾帝,为了一桩简单的婚事,还不值得。

    如今的问题在于她们都是雾里看花,谁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乔薇觉得自己有必要看一看。

    乔夫人一听便慌了神,“不成,你怎么能去?”

    成婚之前或许还能商量,可若在宫里遇见皇帝,那就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了。

    乔薇笑道:“咱们现在不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吗?不试试水的深浅,焉知非福?”

    乔诚也劝道:“是啊,就让妹妹随您进宫去瞧瞧,兴许太子见了妹妹就好转了呢?”

    这就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幻想了,乔诚对陆慎抱着一种盲目的乐观态度,总觉得陆慎不会被轻易打倒——他还指望太子做他的通天梯呢。

    兄妹俩轮番轰炸,乔夫人始终犹豫不决,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答应带上乔薇进宫谢恩。她私心也盼着太子的病势未必如传闻那样坏,不然难道女儿才嫁过去就成了寡妇?这叫些什么事呢!

    然而等两人进了东宫,乔夫人的心便沉下来,因为传言并未夸张。陆慎虽不说病得气若游丝,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他却还记得让人倒茶,一面笑道:“没什么好招待的。”

    乔夫人虽有些为人母的私心,舍不得女儿吃苦,眼见此情此景,也不禁拿手绢拭泪。

    乔薇看着眼前苍白羸弱的病人,一时竟心神恍惚。昔日那样雄姿英发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般憔悴模样,她好像已不认得他了。

    陆慎脸上几乎瘦脱了相,愈显出眼眶的深邃,黑幽幽如两个大洞,看着颇为瘆人。但细看反倒是温润的,有点什么东西,让人想要一探究竟,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乔薇但凡凉薄一点儿,见了陆慎如今形容,便该高呼一声痛快——谁叫他总死缠烂打的?但就像离家出走的孩童忍不住懊悔一般,陆慎眼下命不久矣,她反倒心软了。

    乔薇因往前坐近一些,温声问道:“殿下好转些不曾?”

    她察言观色,觉得陆慎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毒。一个人会在短短半月内瘦得这样厉害么?这急病未免发作太快。

    陆慎笑容淡淡,“死生由命,富贵在天。”

    他这样说,倒让人没法往下接。殿里一时陷入难堪的静寂。

    那忠心耿耿的老仆张德忠掀帘进来,打着千儿向乔夫人道:“小的在偏殿备了茶,还请夫人莫嫌怠慢。”

    至于为何不端进来,自然是怕与这殿里的药气相冲,于太子病体不利。

    乔夫人也是温厚之人,对方这样殷切,她总得赏个面子,遂起身看着乔薇,“你渴不渴?”

    乔薇其实不大想留下来,可病床上的陆慎却以一种忧郁的眼光牢牢看着她——仿佛生怕被父母抛弃的小孩子。

    这下她想走也走不开了,乔薇只好对母亲道:“娘您先过去吧,女儿还想和殿下说几句话。”

    乔夫人点点头,“那你可得注意些,别扰了殿下休息。”

    反正得成亲了,何须顾虑许多?对于两人独处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瞧太子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他就是想做什么也得有那个力气。

    厚实的门帘重重放下,室中顿时变得昏暗许多,只从窗棂透过的阳光中隐约可见尘灰的微粒,带着沉沉暮气,使这屋子恍然如死牢一般。

    陆慎看来无甚精神,眼睛半眯半合着,乔薇试着摸摸他的额头,觉得有些发热,因见身旁的铜盆里盛着清水,因用细毛巾蘸了些许,拧得半干给他敷在额上。

    沁凉的湿意让他舒坦了些,陆慎睁开眼,“难为县主还肯留下来陪孤。”

    “殿下无须如此客气,您乃一国储君,宫中诸位皇子之表率,若连您都倒下了,朝政岂非也该乱?”乔薇温和说道,不过言辞仍是极尽官方化的,无关儿女私情。

    陆慎笑了笑,从袖子里伸出胳膊,轻轻握住她一节小指,“孤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如今硬要你嫁我,也是误了你。孤会向父皇陈书,请他收回成命,你我的姻缘就算了吧!”

    乔薇不意这时候他竟会说出取消婚约的话,心头倒不知是欢喜还是错愕,只怔怔看着他,被人拉着的手也忘了缩回。

    陆慎神情惨然,“孤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还能护你周全?与其令你后半生孤苦寥落,不如早早了断,省得拖累其他……”

    乔薇见他眉宇间隐存死志,心中不由得一阵紧缩,忙反握住他消瘦的手腕,“不会的,殿下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搜肠刮肚想找出几句有力的佐证,最终却什么也找不出——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她还能强过满宫太医?

    这样徒劳的安慰终是徒劳,陆慎静静凝视着她,眼中一片空茫,他轻轻摇头,“不劳你多费心,让孤安心去吧,你我之间,想来终是有缘无分。”

    被一股奇怪的圣母玛利亚光环笼罩着,乔薇鬼使神差的道:“不会的,陛下乃真龙天子,他说的话一定不无道理。既然连法师都说冲一冲的好,你我的婚事自然该照办举办,兴许如此就好了呢?殿下您万万不可灰心。”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好好的扮什么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下真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寻常的寡妇兴许还能有再嫁的机会,倒没听说哪朝哪代的太子妃还能另觅良缘的,不过……也未必算得坏事,反正她从来不觉得男人有什么好,爱情这种东西更是哄人的玩意儿。

    也许当个寡妇也不错,反而更加自在。乔薇勉强说服了自己,继续用慈悲的胸怀感化病人。

    陆慎惊愕了一会儿,继而便长叹一声,“阿薇,你待我真好。”

    乔薇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假装严肃的道:“殿下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否则成亲那日见不到夫君人影,让臣女的颜面往哪里搁?”

    谁都知道她生性骄傲,最爱面子。

    陆慎唇角微弯,从锦被里露出一对星星眼,乖觉的应了声,“好。”

    乔薇将屋内散乱的杯盘碗碟收拾停当,待要出去寻乔夫人,就见陆慎不知何时转了个身,对着墙壁,身体还一抽一抽地颤动。

    乔薇本来有点不好的联想,及至走近了细瞧,才发觉他在那里偷笑,不禁臊红了脸,厉声道:“不准笑。”

    被子里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些。

    乔薇只觉脸上烫得发慌,此刻再没法见人,一摔帘子便咚咚的跑出去了。

    须臾,张德忠送完客回来,就见自家主子精气神比方才好了不少,他反而不明所以:那乔家小姐脸上气嘟嘟的,还以为两人吵了架呢,原来他竟误解了么?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打是情骂是爱,这两人是真爱无疑了。

    陆慎静静地出了会神,就招手命他过去,“你去太医院请黄诚,问问那方子是怎么回事。”

    张德忠一听便慌了手脚,忙劝阻道:“殿下,您不能这样冒失啊,这可是用性命在赌!”

    那黄诚本就是半路出家,太医院人才济济,哪有他出头的机会?偏赶着太子这趟危急关头跳出来,说此病唯他能治。可张德忠事先已请几位院判共同验过方子,上头尽是虎狼之药,治好了固然大功一件;可但凡有点差错,太子就连这几年都熬不过去了。

    如此凶险的法子怎么敢试?若陛下知道了,恐怕他们这些人都得掉脑袋。况且,他自幼奉命服侍太子,若陆慎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对得起仙逝的皇后?

    张德忠还欲苦劝,陆慎却已淡淡挥手,“不必多说,去请吧。”

    张德忠深知这位殿下自幼心志坚定,旁人怎么说都不会改变主意的,只好垂头丧气答应下来,却忍不住多嘴道:“殿下一定要逞强,小的们自然劝无可劝,可若是为了在陛下面前争脸,恕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实在得不偿失。”

    即便皇帝真个改立太子又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五皇子一个浮浪小儿也无甚可怕。徒为意气之争却拿自己的身子做赌注,实是蠢人所为。

    也难怪张德忠因此愤愤不平。

    “你错了,孤何必理会他们?”陆慎萧索眼中猝然露出一点笑意,他掀开锦被,在枯瘦的大腿上拍了拍,“可是孤总得站得起来,难不成让旁人替孤拜堂去?”

    乔薇为他做出这样的牺牲,他若没丁点表示,未免太对不起人。既然谁都等着看这场喜事的笑话,他更不能让那些人得逞。成亲那日,他必要堂堂的站在人前,让宾客们亲眼见证,他与乔薇是这世间最般配的一对夫妻。

    谁也别想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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