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父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去，被雨水淋湿的身影在泥泞的山路上无数次的跌倒，又浑浑噩噩地站起来。
又一次跌进水坑里，程父挣扎了一会儿，总也找不到着力点，力气似乎已经耗尽。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地放弃了挣扎，躺在水坑里，无神地看着天空，任由暴雨砸在脸上，有种被雨水糊住脸的窒息感。
天地之间只有噼啪的雨声和轰响的雷鸣，像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爹……”
暴雨倾盆之中，程父似乎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细微的喊声。
“爹……爹……”
那声音耳熟极了。
程父猛地一个激灵，又有了动力，奋力地挥舞着四肢，才总算是爬了起来，循着声音去找。
“清桃！”雨水流进了嘴里，混着泥沙，味道古怪，但程父全然不在意，心里满满的都是担心和害怕。
这么大的雨，路又滑，他的女儿还小，万一摔倒了怎么办？这么冷的天，万一病了怎么办？
“爹……”
程清桃看到程父的身影，看着很是狼狈，但至少没事。
她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抱住程父，身体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她两只手用力抱着父亲，哇哇大哭：“爹爹，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程父听到女儿稚嫩的哭声，心一下掉了下来，落在实地，他也伸出手，将女儿抱住，无声地张了几次嘴，最后道：“没有、没有……爹爹怎么会不要你呢？是爹爹不好，爹爹在山上迷路了……”
程清桃闭上眼睛，勾了勾唇，轻声道：“没关系，我会带爹爹回家的……”
远远跟着的鬼婴：“……”
这女人果然很会骗人！多大把年纪了，还哭得跟小孩儿似的！
程父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呆着，程清桃主动承担起家中的农活，试探几次，确认即使自己不在程父也不会寻短见之后才放心地出门。
程母已经不在了，家中只有他们两人，又是冬季，用钱的地方很多，程父为两人日后的生活忧心不已。
而程清桃转生几世，几乎都会留下一些势力，有些在她过早地逝去之前没有稳定下来，随着时间流逝也已经关闭了，但留下来的都已经壮大起来，程清桃凭借着信物可以从中调遣人员和支取银钱。
为了以防万一，她提早支取了部分银钱藏在家中，在必要时再“不经意”地引导程父发现它们，但程清桃并不准备现在拿出来。
程父遭遇变故，现在还是找些事让他忙起来，整天思考怎么省吃节用、不让女儿累着，总要好过整天寻死觅活。
事实确如程清桃所想，程父一回到家，看着家徒四壁的窘境，马上就没心思忧心其他的了，整天就盘算着怎么养活女儿，倒也没心思再想在山上的遭遇。
可一旦到了夜里，万籁俱静，在山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噩梦又会席卷上来。
程清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程父床边，皱着眉看他冷汗直冒，嘴里全是惊恐绝望的呼喊。
她握住程父的手，将他汗湿的鬓发拨开，将冷汗揩去。
鬼婴冷眼看着，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那声音仿若隔着远山，轻轻地回荡在耳边，在黑夜之中极为瘆人。
程清桃原本不想理会他的嘲讽，但发现因为他的笑声，程父的脸色更加难看时，转头瞪他：“出去。”
鬼婴眼睛一眨，笑声顿停，瞪着程清桃：“里西翁哦（你凶我）？！”
程清桃顿了顿，嗓音柔和了些：“你吵到我爹休息了。先出去。”
鬼婴一脸不敢置信，脚下却听话地穿过墙，走了出去。
程清桃又看向程父，发现安抚作用很小，程父深陷噩梦之中无法自拔。
长此以往，程父的身体承受不住。
程清桃走出房门，站在鬼婴面前：“我要出门去。”
鬼婴“哦”一声，这还是程清桃第一次跟他交代行踪呢，鬼婴新奇地看着她。
程清桃接着道：“你不要跟我出去，在这里帮我看着一下我爹。我很快就回来，好吗？”
鬼婴吃软不吃硬，程清桃难得有事求他，他脑袋一热，就答应了。
——真的就是脑子发热。
反应过来的鬼婴后悔不迭，再怎么样也该让她再求求他的！
程清桃将鬼婴留在家中，独自上了后山，找到当初帮她一同对付蛇妖的两只小妖。
“你们知道，这后山有谁能够控制梦境吗？”程清桃问。
松鼠妖指了指兔妖，兔妖指着自己：“我……我可以。”
程清桃点点头，这兔妖看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胆子有些小，她放缓了声音，温柔地垫脚摸摸她的头：“你好，我遇见些麻烦，你能帮帮我吗？”
“可、可以。”兔妖脸颊红红的，乖巧地点点头，随后又有些担忧地皱起眉，“但是我修为尚浅，如、如果是之前蛇妖那样的妖怪我自己没有办法入梦……”
“不是的。我是想请你帮我改一下我爹的梦境。”程清桃道，“我爹之前被蛇妖抓住了，他现在一睡觉就想起蛇妖，很害怕——你可以帮帮他，让他不要再梦见这些吗？”
“我试试。”兔妖迟疑片刻，又小声说，“但是人为的干涉可能持续不了多久，最好还是您父亲自己不再害怕……”
“嗯，我知道。”程清桃感激地对她笑笑，“谢谢你愿意帮忙。”
程清桃带着兔妖一同下山，到自己家中，兔妖变回原形，暂且在家中住下，干涉程父的梦境。
程清桃准备等程父稳定下来就带他离开此处，离开这遭遇噩梦之处，想来他的精神会好许多。
在程清桃和兔妖的努力下，程父总算安稳下来，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食欲不振，身体总是感到劳累，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他隐约有了预感，却不敢相信，他不敢去找大夫确认，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然而，数十天之后，当腰腹开始外凸，显怀，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精神当即就崩溃了。
程清桃不在家，程父两只手僵硬地放在膝盖上，呆坐了许久，失了魂似的一动不动。
程清桃一回来，见他那模样，心头咯噔了一下，兔妖已经回了后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不是好事。
她放下扁担，对程父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爹爹，我回来了。”
程父愣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听到了程清桃的声音似的，对她点点头：“清桃……你回来了啊。回来了……”
“嗯。我买了鸡蛋，我们今晚煮鸡蛋吃好不好？”程清桃走到程父面前，将自己长得非常有优势的脸挤进程父的视线里，“爹爹帮我煮鸡蛋羹？我想吃。”
程父眼里全是女儿带着点点婴儿肥的小脸，笑起来的时候不含一点杂质，被太阳晒黑了一点，但还是如以往一般可爱。
他摸摸女儿的脸，点点头：“好。吃……我煮……”
“我给您烧火。”程清桃微笑着看着程父。
鬼婴不太能理解程清桃的行为，在他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无论是呆在这个小村庄蹉跎岁月还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程父，都没有意义。
邓缘是一个大侠，多得是人等着她救，她完全没有必要搭理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程清桃按住乱爬的锁链，扭头瞪了眼鬼婴：“安分点。”
鬼婴见她瞪自己，立马回瞪回去，气呼呼地对她做了一个恐怖的鬼脸。
第二日，当程清桃去忙农活时，程父便走向了河流。
但明知程父情绪不对，程清桃怎么可能会放他单独一个人？
程清桃一直远远跟着程父，见他在河边站了许久，心中似乎还有犹豫，但当他的视线从腹部扫过之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沿着河边石阶向下踏入水中。
程清桃装作不经意地出现在河边，手里提着一个桶，看着程父，露出惊讶的表情：“爹爹？”
程父身影一顿，僵立在最后一步石阶上，河水已经漫到他的下腹之处。
“爹爹下水做什么？水凉，不要站在里面。”程清桃放下木桶，对程父伸出手，“爹爹，跟我回家？”
程清桃面上带着勉强的笑，笑得像要哭一样，阳光照得水纹鲜明，似乎落在了她的眼里。
她的嗓音在发颤，程父抖了抖肩膀，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程清桃，心头悲戚，眼中浮着一层水光和不舍。
程清桃是他和他的妻主唯一的孩子，这个孩子自小早熟，从未哭过，也不像寻常孩子一般哭闹，即使是学步之时摔倒，她也从来不会哭，不会扑到爹娘怀中撒娇要安慰。
“爹爹……”程清桃看出他的动摇，向他走近一步。
人生如戏，要看演技。对于万念俱灰的程父来说，唯一能留住他的只有他还年幼的女儿。因为再早熟的孩子也只是孩子，程父无法确认自己不在之后程清桃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受欺负。
因而程清桃需要扮演一个稳重坚强但内心惶恐不安地担忧着父亲的孩子。
“爹爹，您别怕，我会一直陪着您的。跟我回家，好吗？”
“……”
程清桃继续道：“爹爹，清桃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
女儿的语气听起来恐慌又忐忑，似乎害怕父亲的拒绝，颤抖的声音带着勉强维持的冷静和即将爆发的哭腔。
程父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向女儿走了过去。
程清桃松了口气，急忙抓住他的手：“爹爹别伤心，娘也不会想看到您这般轻易地就放弃自己的生命的，她肯定不希望您追随她而去。”
她刻意地没有提到蛇妖之事，仿佛并不知道程父为何寻短见。
程父顺势点点头：“好。我陪你长大。清桃，不哭。”
“好……爹爹吓到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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