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楼一楼放着一方矮桌，桌面一侧摆着一个惊堂木，另一侧放着一把折扇，一个长髯花白的老人家坐在矮桌后面，气质飘然，吐字清晰，声如洪钟，亮堂的嗓音一直传到二楼。
“上回有看官对这平安皇女的故事极为好奇，今儿个，我们便来说道说道。话说，这平安皇女的称号，乃是谥号。要说起来，此皇女正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又倾城。平安皇女一生短暂，却也是轰轰烈烈，极不平凡。”
“平安皇女诞辰之际，天边霞光满目，祥云彩虹齐现，皇夫院中那满园绿植一时之间齐开，花香馥郁，仿若置身仙境。太太上皇甚喜，亲自赐名曰‘和璟’。咱们这平安皇女生下来便不凡，长大了更是不凡。可惜呀……”
“可惜什么？”一位看官追问着，催促他继续说。
说书先生摸着长髯叹道：“可惜——天妒英才。平安皇女自小聪慧伶俐，却是体弱多病，太医定言平安皇女活不过十岁！”
堂下一阵哗然。
闻未眠支棱着下巴看着下方，听着众人悄声议论之声，随意笑了笑。
“笑什么？”江词坐在她对面，也看着楼下，“这说书先生可是个博学之人，早年随他妻主走南闯北，所知不少。你莫非是瞧不上男子出来赚钱？”
“怎么会？”闻未眠摇摇头，“你不也是男子？赚的银子怕是比一些女子还多。他有这样的才华，看他讲得眉飞色舞的，定是喜爱说书的，能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那你笑什么？”
“只是没想到，会听到平安皇女的故事。”闻未眠神色复杂。
江词道：“我也没想到。这平安皇女是叫杨和璟吗？我似乎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闻未眠道，“她还活着的时候你还不在京城呢。”
恐怕都还没从山里出来。
闻未眠弯了弯眼睛。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继续说：“诶，不过你可别小瞧这十年。平安皇女用这短暂的十年，向太太上皇谏言纳策，功勋卓著。许是老天有眼，也觉得平安皇女活着就是造福人的。平安皇女十岁生辰之际，皇宫人人自悲，阴云笼罩，皆是为平安皇女将死而悲。待平安皇女出生之时一到，天地变色，墨云压城，若有大灾。便在此时，平安皇女羽化，化作一柄金色长剑，刹那间刺破长空，如她出生之际一般，天上重现五彩祥云，霞光漫天，亮如白昼，整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人类怎么可能这么厉害？”江词一脸听信谣言之后的疑惑，“这平安皇女莫不是只厉害的妖？那那些墨云其实是她要渡的雷劫的雷云？”
“咳。”闻未眠扭过头去轻咳一声，“夸大而已，不要相信。”
“哦。我还以为是真的呢。”江词失望地叹口气。
“因为平安皇女这般舍己为人的举动，引得百姓纷纷向天上神仙请求，赐还平安皇女，让其得反人间。神仙有感于平安皇女的贡献，终于将皇女殿下赐还人间，让皇女殿下继续造福天下。”
“谁知，皇女殿下此番返回人间，竟是碍了某些人的眼——”
说书先生极有节奏地停下来，见众位看官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细听的模样，微微一笑：“——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江词一拍桌子：“怎么能这样！我正听到关键呢！”他扭头去看闻未眠，“我是他老板，我能让他继续讲吗？”
“你别为难人家。”闻未眠拉他，“说书先生说书也是讲究情节详略的。人家断在这里，自然有他的道理。”
江词闷闷不乐地用脚尖点了点地。
闻未眠道：“你若是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没有说书先生这般口才，怕是你听得不尽兴。”
“那算了。”江词上半身微微向闻未眠的方向倾斜，“明日说书先生就会讲后续了，你想听吗？”
他那模样，分明就是想她来此处陪他，听不听倒是次要的。
闻未眠笑了一下：“好啊，我明日过来。”
江词心里燃放了许多小烟花，烟雾熏得他飘飘然，控制不住地掀起嘴角，露出一个傻傻憨憨的笑容。
第二日闻未眠如约而至，江词准备了一些切丁的水果，已经在昨天坐的位置上坐好等她来了。
堂下说书先生还未上台，闻未眠便加快了步伐，走到江词身边去。
江词惊喜地抬头，还真看到一个“惊喜”。
他不高兴地看着闻未眠身后跟着的枫林：“你怎么也来了？”
不需要闻未眠说，枫林就很有眼色地主动回答了：“我是来帮姑娘办事的，顺便送姑娘过来。您也知道，我们姑娘不识路。”
江词脸色好转了一点，又看了眼枫林手上提着的两个包，再看一眼，又看一眼。
他眼珠子都快留在上面了，闻未眠才道：“那是送给卓老爷子的，不是送给别的男子的。别看了。”
“我当然知道！”江词固执又别扭地瞪了她一眼，吃味地又看看枫林手里的两个包，从其中一个包里闻到了药味，“你怎么还送药？就算是补药，老人家喝多了也不好。”
闻未眠道：“你不知道吗？昨夜卓老爷子病倒了。我略通医术，就……”
她说着，垂下眼眸，沉默了。
她昨天已经摸过卓老爷子的脉了——她救不了他。
卓老爷子已经上了年纪，早年命运多舛，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苦，后来又是丧妻，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相继送走了女儿女婿，精神大受打击，身体亏空得厉害，现在已经补不好了。
江词让枫林给卓老爷子把东西送过去，拉着闻未眠坐下，轻轻拍拍她的背，心疼地看着她眼底下的黑眼圈：“下次见到潘菁，我让她回家。”
闻未眠叹了口气。
“要不我们现在去看看卓老爷子？”江词问。
闻未眠摇摇头：“昨日我听闻他病倒了去看他，被他赶回去了。现在去，怕是也见不到。”
“卓老爷子脾气是很倔。”从不让人看到自己的柔弱。江词看了眼闻未眠，这一点，眼前这个人不也是一样吗？都不让人省心。
楼下的说书先生已经上台，继续讲昨日的故事。
“我们上回说到，平安皇女羽化之后又重返人间。平安皇女头脑聪慧机敏，做事有如神助，深得太太上皇的喜爱。原先太太上皇顾忌着平安皇女年岁小，寿命太短，顾惜她的身体，希望她平安喜乐，顺遂得过完一生。如今皇女殿下重返人间，那可真真是下凡的仙女儿，老天的宠儿。这坊间便传闻，太太上皇有意废太女，重立平安皇女为太女。”
“这平安皇女一心为民，得民心者众，立为太女那是众望所归呀！可惜的是，如此一来，便触怒了当时的太女殿下。”
“太女一怒，血溅五步，横尸数百。太女殿下不愿被废，竟是大逆不道，举兵谋反——”说书先生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转过话头来，“不过这话又说回来，皇宫大内，精兵锐士多得是，太女如何能得逞啊？太女便是趁着太太上皇病体虚弱之际，举兵攻入皇城，却未曾料到，平安皇女与后来咱们英明神武的太上皇早有准备！”
“平安皇女平日里虽体弱多病，但一朝复生却是武功了得！她凭借着一己之力，力克太女数千精兵，太上皇更是一举擒获太女，逼她到太太上皇面前，磕头谢罪！”
江词听得啧啧称奇：“这么说，平安皇女还是剿逆贼有功了？”
闻未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此一战，多亏了平安皇女与太上皇早有准备，否则，凭借着太女带上去的精兵，皇宫怕是早已血流成河，浮尸百万了！”
“此事一出，太太上皇震怒，对太女那是极为失望！”说书先生摇着头，用折扇敲了敲掌心，“原来啊，虽说坊间传闻太太上皇欲废太女，但实际上平安皇女年纪尚幼，太女那么多年来也未曾犯错，太太上皇根本就没有那般打算。只是可惜太女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了那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之人，可怜、可恨、可叹！”
“此事过后，太女被废，终身监禁于燕王府无旨不得外出。平安皇女护卫有大功，封安王，仍居宫中，宫外另设安王府，成年后便可居住。太上皇亦是有功，太太上皇考察她功课之时，发觉太上皇聪颖过人，几年之后便立为太女。”
说书先生又道：“话又说到平安皇女身上。平安皇女经此一役，帮助皇宫度过了大难关，此后经年天下太平。天上的神仙思及平安皇女屡建奇功，有心将其召回天上，受天下百姓供奉……”
说书先生没说完，江词便懂了他的意思：“这么说，平安皇女还是死了？”
江词可不信什么天上的神仙的说辞，经过昨日之事他是知道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也不全是原汁原味的，都是经过他们重新整理编排的，一般故事尚且如此，更别说此事还涉及当朝的平安皇女和太上皇等人了，定是要怎么夸怎么来的。
什么召回天上受人供奉，可不就是死了吗？
说不准，还是当朝太上皇担心平安皇女真如坊间传闻那般被立为太女，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江词在心里嘀嘀咕咕了几句，一抬眼见闻未眠还在听说书先生说那平安皇女在天上如何如何逍遥自在，不由撇了撇嘴：“你信这个？”
“不信。”闻未眠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你还听得这么起劲？”江词问。
“本来也就是个故事。”闻未眠吃了块苹果，嘴唇被苹果汁染上了一些水色，鲜艳诱人，比果子还要饱满，江词就只看到她那张红唇一张一合地说话，“真正的史实可不是这样的。”
江词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愣愣地问：“那真正的史实是什么样的？”
闻未眠道：“事实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死而复生。”
“那十岁会死是假的？”
“是真的。”闻未眠总是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平安皇女五岁时便被太医断言，活不过十岁。只不过平安皇女命大，活过了十岁，只是身体非常弱，为了救陷入重围的皇宫，她提刀上阵，导致病情恶化，没多久就死了——这就是真正的史实。没有那么奇幻，也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她就是病死的。如何？失望吗？”
“失望倒是不至于。”江词耸了耸肩，“其实死而复活也是有可能的？只要魂魄还在，随便来个有点道行的道士或是妖怪都能强行将她的灵魂重新塞到身体里去，只不过，这样的死而复生，本质上可能更像是一具行走的尸体，平安皇女的身体已经死了，强行回魂只能是一具会思考的行尸走肉。”
“当然也有一些方法能让她像个活人一样吃东西、做事，但是这种方法……”江词见闻未眠吃完了，便又送了一块苹果到她唇瓣，看似不经意实则非常大胆地摸了一下她的嘴唇。
闻未眠脸颊微红，显然是感觉到了江词的动作，她叼住苹果，有些无措地向后仰了一下躲开他的手：“只是这种方法……有违伦常。”
江词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吃吗？”
闻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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