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在空中“噼啪”作响，绽开的碎末让山洞跟着火苗晃了一下。
爬着墨绿青苔的山洞里，冷风从洞口灌入，险些吹灭了火。
闻未眠站起来，褪去外衣，将其挂在洞口上的藤蔓上垂下，挡在洞口，将风声阻挡在洞外。
洞中的火稳住了，只随着炸裂的火花随意晃动。
江词躺在枯草上，看着闻未眠。她只着单衣，火色透过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一道过分清瘦的背影。她正背对着他，以至于他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会是什么表情呢？一定是迷茫。
她本来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闻春苑的虔婆，虽说是一家秦楼楚馆，但衣食无忧，底下又有无数美男佳人环绕，日子过得多么惬意啊。
她可以不救他，继续逍遥度日的。
闻未眠坐在火堆旁，递给江词一个水袋，嗓音沙哑：“喝些水。”
江词偏了头没接：“还是你喝。看你嗓子哑成什么样了……真难听。”
闻未眠本有副“只应天上有”的好嗓音，听过之人皆称其为天籁，此刻却因随他流亡多日而沙哑至此，宛若一位耄耋老人……
闻未眠不经意地笑了笑。
她带了面纱，江词见不到她的全部面孔，天色昏暗，他也看不见她的笑颜，只是听到一两声从喉咙缝里撕出来的细碎笑声。
江词愣了一会儿，看着山洞的上方凹凸不平的地方，心酸地嘲笑她，连笑也不好听了。你看，跟着我根本没有前途。
可他却不想赶她走。其他人都被他赶走了，只有闻未眠还傻傻地过来救他，带他逃亡。
闻未眠笑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将水袋放在他手边，然后坐在山洞另一头，与他遥遥相望：“早些睡。明日我送你离开。”
“离开这里，我又该去哪儿呢？”江词想，不如回山修炼。人类的世界，果然是不适合妖的。
闻未眠道：“无论去哪儿，平安就好。”
江词没说话，闻未眠便也没再说，闭上眼睛靠在石壁上。
良久之后，江词道：“你跟我一起吗？”
回应他的只有洞外呼啸的风声以及他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还有火焰跳动的声音，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闻未眠像睡着了，安安静静地沉默着。
江词知道她没睡。这些日子闻未眠一直没有深睡，随便一点风吹草动便足以惊醒她，此时外面吹着大风，她更睡不着。
闻未眠打定主意似的不说话。
也或许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江词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很暧昧，他不应该问的。他和闻未眠互相看不顺眼，不是敌人，却也不是朋友。兴许是看在还算熟悉，见过几次面的份上，她选择去劫狱，救了他一命。
他是妖，若是被抓住，很容易就被发现身份，到时若是死得痛快倒也好，可怕的是死不了……
闻未眠来救他的时候他真的很惊讶，一瞬间有种莫名的委屈填满整个心房，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地冲过去抱着她哭了。
可是逃亡这么多天，他也认清了，闻未眠来救他根本就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感情，只是她多管闲事的正义之心在作祟而已。
他怎么会觉得她会想跟他一起走呢？果然不应该问的。
江词转过头，瞥见闻未眠搁在膝上的右手，手指很长，五指修长圆润，指节小巧，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平日里养尊处优之人。
她从袖口滑出的手腕很细，腕处被火光照得发红，隐约可以看到她手腕上似乎有两个圆形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咬过。
看到那疤痕，江词磨了磨牙，有些不爽。别的妖怎么想他不知道，反正他觉得那像是个具有占有欲的标志，说明眼前的人是被别人占有着的。
真烦。
这个人真的很烦。
江词火大地翻了个身，背对闻未眠闭上眼睛。
第二日，风声渐息，闻未眠睁开双眼，将洞中最后的火苗踩灭，走向江词：“江词，我们该走了。”
江词被她吵醒，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是没人追来了么？赶着投胎啊？”
闻未眠没说话，弯下腰强硬地抓住江词的腰带，将他提起。
江词吓了一跳，急忙抓住腰带，惊叫着反手拍打闻未眠的手：“松手松手！要掉了！”
闻未眠将他提起来，直到他脚挨着地才放开，身侧的手指紧了紧：“你还是早日离开比较安全。”
江词哼了声，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嘲笑她：“你这么急着送我走？是不是想早日回闻春苑去找你的相好们？”
闻未眠只当作没听到，催促了两声，率先走出山洞。
江词当她默认了，眼神暗了一下，狠狠捏了捏腰带。
行，等本公子走出黎国境内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你就逍遥你的去混蛋！
昨夜吹了一夜的风，吹散了乌云，外面晴空万里。靠近边境之地，草木渐疏，草根下隐约露出干燥的泥土，山洞外地势开阔，太阳照得闻未眠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睛垂下头，抬手伸到面纱下轻咳了几声，放下手时，手臂上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一根冰冷的物什爬上闻未眠脖颈，她手指抖了一下，指尖落下一滴血。
“闻未眠？”
江词走近闻未眠，眯着眼睛朝她脖子上看一眼：“刚才好像看到你脖子上有一条红色的东西……”
闻未眠捏紧手指，藏住掌心的湿润，低声道：“是我的项链而已。走，今日走快些，我时间有限。”
闻未眠同他逃亡数月，一路护送，杀退沿途拿着悬赏令追杀他们的官兵和江湖人士，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她只是秦楼虔婆，但京城第一秦楼，需要她处理的事务也挺多的。
江词知道她说的应该是京城还有事务等着她处理，但他不爽之下，曲解了她的意思，冷嘲道：“耽搁你见你的相好们，还真是抱歉啊。”
他迈开步，大步流星地沿着小路往前走，经过闻未眠时，狠狠地哼了声。
闻未眠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摸到再次爬上脖颈的鲜红锁链，狠狠将它压下去，锁链死死勒着她的肌肤，被她拉下去时将脆弱的脖颈磨出一片红。她动作时，身上再一次传来金属碰撞声。
闻未眠再次轻咳几声，看着江词的背影，心底叹了口气。
江词，再慢点。再慢一点。
至少让我确认你平安离开……
又赶了一整天的路，江词气愤之下，一整天都没有与闻未眠说过一句话，只是听闻她咳嗽越来越重，越来越勤，像已经得了重病，那么不祥。
江词塞给她一块干粮，把装满的水袋也递给她：“待会儿找个地方问问有没有大夫，给你看看。”
“不必。”闻未眠和着水吃些了干粮补充体力，视线落在草地上，一眼也没有看江词。
江词心里闷得慌，抢过水袋猛灌了一口。
闻未眠伸着手，终于看向他：“那是……我刚喝过。”
江词瞪着她：“那又如何？”
他的眼睛非常特别，瞳孔比常人大，生气的时候像会动，缩起来时很有攻击性，配上他故作凶狠的表情却很可爱。
闻未眠看在他可爱的份上便不与他计较了，轻轻叹了口气，将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嚼了数十下，分成几口吞下去，仍觉得喉咙□□粮刮得生疼。
江词嫌弃地看她一眼：“矫情，吃个东西你至于吗。给给给，别给您老人家噎死了。”
他将水袋塞回闻未眠手中，抬起眼时才发现，闻未眠的眼睛里有许多血丝。
想想也是。
闻未眠又不是神，妖都需要休息，更别说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夜以继日地赶路，偶尔停下休息也只是闭目养神，这样的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下也难怪她会病。
江词道：“今夜我来守夜，你好好休息。”
闻未眠道：“不需要。你好好休息。”
江词喉头一哽，一口气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地气他，他抬眼瞪着闻未眠：“我让你睡你就睡！真当自己是铁做的？废话少说！你就当我睡不着，行了？”
闻未眠道：“我也只是睡不着。你不必管我，等送你离开了黎国，没人再追杀我，我自然是想睡多久睡多久。”
江词听她说这话，一下捏紧了拳头，好半天才压下跟她打一架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说：“那真是辛苦你陪我一路被追杀了。这么辛苦，你大可现在就走，我还不乐意见到你呢。”
说完之后又开始后悔，巴巴地抬起眼看着她。
闻未眠道：“你离开黎国我就走。”
江词深吸一口气，更觉气闷，怒焰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跳起来揍她了，却听到她极力压抑的咳嗽声，于是他又坐下了。
“放心，我明日便能离开黎国了，到时候我们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了。你再也没机会这么辛苦了，开心？”
“嗯，挺开心的。”
“……”
江词额角跳了跳，用力捏住手指，指甲掐着掌心的疼痛让他保持了冷静，否则他真会冲上去跟她打一架。
闻未眠低声道：“江词，离开以后就不要回来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难以终止的。敏王和凌王之间的斗争更是成王败寇，成生败死。这次罪名是私藏罪犯，下次可能就是谋逆，你应付不来的。”
江词沉默下来，好半晌才认真地抬起头看着闻未眠：“闻未眠，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他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而闻未眠的回答依然是沉默。
江词失望地低下头。
你看，果然不应该问的。
她有那么多美人相伴，怎么可能为了你放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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