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唯有些许虫鸣之声在四野回荡。
酒肆二楼的云字二号厢房内,闻峤听着房中仆妇正趴睡在木桌前熟睡的鼻息声,心中越发忐忑而惶恐。
回想起傍晚时分她撞到的那位白衣男子,闻峤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只是单凭一枚玉佩而猜测着他的身份,所以闻峤不敢确定他会不会来救自己。
倘若那人不来救她呢?
而这些绑她的人,她更不知是何人?又怎敢从皇宫里绑她?
闻峤本想着谨慎一些,趁这些人不备偷偷逃走。谁知这些人竟如此谨慎,一个中年仆妇时刻守在她身边,两名侍从交替守在外头,更有甚者,为防她开口求救,竟下药毒了她的嗓子。而今日,她更是崴了脚不便行走。
倘若那人不来救她。而能证明她身份的玉佩也已不在身边,闻峤无法想象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闻峤越想越怕,努力挪动着受伤的脚踝,蜷着身子将自己缩进这一方角落里,仿佛这样便能护住她自己。可这夜半三更之际,面对未来未知的惶恐,闻峤愈发恐惧。
倘若……
正忐忑不安时,闻峤忽听到门外传来些许声响,极轻,仿佛还未发出便又吞了回去。闻峤心神一凝,紧张的看向屋内正趴睡在桌前的仆妇,见她隐隐动了动,似要醒来,就听‘吱呀’一声,大门翛然被推开。
仆妇闻声醒来,刚站起身,就被一个突然闪进来的身影抬手一个手刀狠狠劈在后颈之间,片刻之间便又倒了下去。
须臾,那人身影一闪,瞬息之间已站到了床前,在隐约可见的夜色中微微俯身,拱手道,“姑娘受惊了,可以出来了,我家主人在外头等您。”
听到这话,闻峤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极大的惶恐骤然退去,眼泪却在这一瞬间奔涌而出,收也收不住的汨汨而流。
她正要开口说一声谢谢,才想起自己无法出声,只能轻哼几声,抬手抹了抹脸后,这才挪动着身子从床里探出身,指着自己的脚踝又哼了几声。
那人愣了片刻,随即低声道,“狄青冒犯了,还请姑娘恕罪。”话落便弯下身来,双手横抱
起闻峤,迅速离开了这间屋子。
当浩瀚苍穹之昂,一颗流星划破万里星河之际,酒肆外的一辆马车内点了一盏灯。
微弱的烛光下,闻峤也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人的面貌,横眉星目,鬓若刀裁,姣好而黑白分明的眉眼之下,鼻梁高悬如松,宛如鬼斧神工一般完美的面庞,却因为唇色微微泛白而带了些许病气。
他面色极白,并非是那种苍白,而是一种冷白,如冷玉,如皎月,明明近在眼前,却彷如远在天边。
这张脸,与闻峤记忆之中的一张面容渐渐重叠,正是她的皇亲国戚之一,七王洹北王!也是傍晚时分她撞到的那白衣男子!
闻峤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赵景洹。而赵景洹竟然救了她!
闻峤不知,就在她看向赵景洹的同时,赵景洹也正在打量着她。
美貌名闻天下的安平县主,一如传闻之中那般貌美,然而这张脸,赵景洹却早已见过。在他少年时,长宁长公主赵珂风华正茂,容色倾国,凡见过之人无不夸赞。那张脸,比眼前这张脸更美艳,更张扬。
而眼前这张脸,多了几分稚气,尤其是那泪痕尚未拭净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更添了一分楚楚可怜。
赵景洹也从未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她。
安平县主闻峤。
按说她此刻应在京城,在渊国公府,或是在皇宫里,群人拥簇,锦衣玉食,怎么会出现在此?看这模样,似乎还是被人掳劫而来的?而又偏偏,让他碰上?
想着,赵景洹见安平县主只默默望着他,也不出声,便开口道,“安平县主,你怎会在此?那些掳你的人,又是什么人?”
闻峤听着这浅淡的声音骤起,原本因恐惧而彷徨的心神也逐渐平静下来,她缓缓站起身,朝赵景洹行了一个大礼,随即又坐回原处,指了指自己的口轻轻摇着头。
赵景洹诧异,正要开口,忽然喉头一阵发痒,他以手捏拳掩在唇前轻咳一阵后,方轻声道,“县主无法开口?”
闻峤轻轻颔首。
“那我问,县主只管点头或摇头便可。”
闻峤轻轻点头。
“县主无法开口可是因他们而起?”
闻峤点头。
“那些掳走你的人你可知是何人?”
闻峤摇头。
“他们是从何处掳的你?京城?”
闻峤点头。
“渊国公府,还是皇宫?”
闻峤抬手比了个二。
“县主被他们掳劫而来有几日?”
闻峤比了个三。
赵景洹心下了然,却也越发诧异。要知道闻峤县主身份虽比不上公主那般尊贵,却是温太后的掌中娇,心头肉,地位完全不低于公主,却竟然被人从皇宫中掳劫出来,一路数百里竟畅通无阻,明日便可抵达雍都。一旦他们过了雍都,就是赵国的边城雁北。
越过雁北,便是出了赵国的国境,赵国以北跨过百余里的草原,是国力渐盛的齐国,赵国以西数百里的戈壁滩上,是骑兵骁勇的金国。
赵景洹不知这些人会将安平县主掳往何处,却知一旦出了赵国国境,再想救回却是千难万险了。
倘若今日不是遇见他,安平县主的处境堪忧啊。
沉吟片刻,赵景洹又道,“既然县主侥幸被我遇见,我正好奉命回京,县主可愿与我一同回京?”
闻峤连忙点头。
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些人,闻峤只想赶紧回京。眼下七王爷刚好救了她,又愿意带她回京,她求之不得。想着,闻峤突然想起赵景洹回京想必是收到了皇上的旨意,奉命回京面见齐国的和亲公主,一时间又心有忐忑。
不知怎的,她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她要阻止赵景洹与齐国公主的亲事。此时此刻,洹北王赵景洹就在她眼前,淡柔似水,清霁如玉,却又彷似蒙上一层轻纱,如雾,如障,叫人无法看透。
这样的人,是以后权倾天下,即便强横如权肃也无法匹敌的人物。这个人,是她的救星!她不能让他,与齐国的人有任何牵扯。
这个念头愈发强盛,闻峤此刻的心境却也愈发平静。
洹北王虽是她的王舅,与她却是鲜少见面,与渊国公府更是从不往来,今日若非侥幸,被他救下,闻峤也从未想过会与赵景洹有交集。而此刻,赵景洹邀她一同回京。
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她虽无法开口说话,但在这回京的路上,她总能寻到一丝机会。
见闻峤想也不想的连忙点头,赵景洹淡淡一笑,随即撩起车帘低声唤道,“狄青
。”
“属下在!”马车外的狄青迅速上前,附身至马车边沿。
赵景洹低声嘱咐了一番,声量颇轻,闻峤并未听清,也不便凑近。不过片刻,就见赵景洹放下了车帘,转过头来道,“夜已深,这间酒肆已不能住了,后半夜咱们就要歇在这马车上。县主脚上有伤,又口不能言,明日进了平阳,我会为县主请一名大夫看看伤势,可好?”
闻峤连连点头。
望着闻峤这幅可怜兮兮又极为乖巧的模样,赵景洹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好笑,不过想到闻峤背后的温太后,赵景洹只将这些心思留存心底,面上半分不显。而后伸手入怀,摸出一枚玉佩摊在掌心递给闻峤。
“安平县主,你可知我们身上的玉佩并无刻名,唯有你的这枚玉佩,世上独此一份,是太后的心意,见玉佩如见县主,县主可莫要再弄丢了。”
闻峤连忙点头,伸手就要接过,触及指尖冰凉的温度时微微一怔,抬头见赵景洹眸光淡然的望着她,闻峤心神一动,此时此刻,心底对他有着莫大的感激。
与传闻中一般体弱多病的人物,在她惶恐而害怕之际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救下了她,随后声音清浅的邀她一同回京,便是婉转的告诉她不必在担心前路。
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怎会不心存感激?
只是此时此刻,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她的感激之情。
想着,闻峤左手拾起玉佩,右手连忙按住赵景洹欲收回去的右掌,在赵景洹疑惑的目光中,闻峤面色郑重,伸出纤纤玉指,在赵景洹的掌中接连写下四个字——多谢王爷。
赵景洹触及掌间细腻一时微怔,见闻峤一心一意在他掌中刻字,面色诚恳,目光诚挚,沉默一瞬,在闻峤的玉指离开后,赵景洹不经意间握了握拳,轻轻收回,低声道,“你本就是我的晚辈,救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夜深了,早些歇着。”
闻峤轻轻颔首,靠在角落不在多言。不知是因为巨大的恐慌过后心神骤然放松下来,不过片刻便睡了过去。
赵景洹在听到闻峤明显沉重的呼吸声后睁开了眼,默默望着闻峤偏过头而轮廓缱绻的侧颜,瞥见她眼角的一丝泪痕,凝视片刻,悄然闭上
了眼。
翌日清晨。
闻峤醒来时,马车已进了平阳城内,听着马车外络绎不绝的人声、车马声,想着昨日还被那些人胁迫着不知往哪里去,闻峤恍如隔世。
须臾,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不过片刻,马车外传来一道男声,“主子,到了。属下已订好了两间上房,咱们可以进去歇着了。”
赵景洹闻声睁开眼,就见闻峤正望着他,神色平淡之余,却隐有一丝忐忑,便道,“我让常弓选的客栈,你腿脚不便,就先行歇息,我稍后就让常弓去请一位大夫过来给你诊治。待看过了伤,咱们再行赶路。”
闻峤点点头。
这时,赵景洹忽然伸手入怀摸出一方白色锦帕递给闻峤。
闻峤接过,疑惑看向赵景洹,就见赵景洹从座上起了身,上前而来道,“遮住你的脸莫要叫旁人看见。另外,你腿脚不便行走,常弓是下属,不便与你太过亲近,而我是你的长辈,所以……”
后面的话赵景洹没有明说,闻峤却已会意,一时有些羞窘,然而此时情况特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将手帕掩在面前,而后任由赵景洹弯身将她横抱起身,随即出了马车。
马车外恭候在一侧的常弓见赵景洹亲自将这位被她救下的姑娘抱了出来,一时有些诧异,然而面上却是不显。
赵景洹这时已下了马车,让闻峤掩住手帕的脸面向自己后,朝恭候在一旁的常弓道,“进去罢。”
常弓颔首,“主子请随我来,”话落便领先走在前方,进了这间‘云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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