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横山想要找麻烦,自是找了营里为人最认死理,脾气最臭的一个人来。
秦岭有些担心,偷眼去瞧苏浅,却见这少年背脊挺直,气定神闲,竟颇有几分大气沉稳的气度,不觉放了几分心下来。
不一时,便有个头戴方巾的儒生被人领进了帐来。
来人清瘦高大,并未着军服,而是一身青衫,儒巾包头,一张四方脸,眉宇间川字纹极是明显,薄薄的唇紧抿着,显得十分严肃。
张之诚本是开馆学的夫子,已是有了举人身份,骨子里很有些孤傲清高,为人古板较真。
因此次征兵要的人多且杂,军中的法算又必要找读过书的人来,这才被强征入伍。
他骨子里多少有些抗拒。对军中大老粗们也有些看不上,大军成军未久,便已多次与人发生龃龉,是个出了名的臭脾气。
听见将军找,他也不改清冷样子,进门行了礼便站在了一旁,两眼微垂,高昂着头,眼神也没舍得多给旁人一个。
“张法算,今日有人揭发五旗仓管上下舞弊贪墨,本将最是信服先生的公正与才学,你且去,将他们五旗的账目拿过来好好对对。我瞧此人白面无须,油嘴滑舌,眼神闪烁,定然心中有鬼。你且好好给本将捉出这条蛀虫,但有一丝不对,我定叫这些奸猾贪婪之辈知道知道什么叫军法如山!”
张之诚不说话,只冷着脸轻蔑扫一眼苏浅,遂点了点头,叫了跟着自己的兵士。
果然,不一会儿便将五帐的其余账册全都抱了过来,单捡出了苏浅送来账册的上册和下册,细细比对起来。
苏浅此时已是看清了形势,这姓朱的明显没安好心,她虽然对自己整理的账册很有信心,但却怕请来的这个法算和姓朱的沆瀣一气,污蔑栽赃,因此眼睛压根不敢错开,一直盯着那法算的手看。
这在朱横山看来,就成了做贼心虚的表现,心里冷笑着,更加笃定这账目有问题。
他从肃州空降而来,早想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只可惜,这些旗长多是陈州自己带过来的。和那泥腿子一样,多是不通机变的倔驴,让他用起来十分掣肘。偏他们又很得陈州器重,让他下手不得。
他心里是早就存了要整治这些人的心思。如今好容易有了把柄,他又怎会放过?
此刻他志得意满,已是开始琢磨起该如何整治五帐这些不听话的人了。
秦岭心中也有些忐忑,他可是知道张之诚这个法算的难缠和臭脾气的,就算苏浅的账目没问题,怕只怕这张之诚存心找茬,那此事的结果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想到此,他眉头几乎拧成了大疙瘩,大手捏成了拳头,额头的汗都滴了下来。眼珠不错的盯着那法算看。
沙漏一点点落下,几人便这般一声不吭站在帐子一角静静候着。倒是朱横山,作为营长,不可能这么一直等着没事做,很快的,帐篷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知道了朱横山要拿着五旗的仓管账目做筏子的事情。
有与秦岭交好的便不时路过或是借机进来探看一下,惹得朱横山这里倒像成了赶大集的一般,什么琐碎事情都来了,弄得他手忙脚乱,暂时倒是将那角落的一干人丢到了脑后。
直到酉时三刻了,才见那张之诚捧了册子走过来躬身施了一礼道:“启禀将军,账册无误,全都对上了,没有问题。”
朱横山这才想起之前还有这档子事。可他想听的却不是这句话。
他脸色便有些沉了下来,看向张之诚的眼睛里也带上了警告的意味:“张法算,本将敬你是个公正严谨之人,你可不能辜负本将的信任啊。”
张之诚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不喜面前这人的怀疑。
他声音冷漠,语气也变得强硬:“我张之诚身为举子,早知细人尚姑息,吾子色愈谨的道理。”
朱横山被噎得气闷,看着张之诚,眼睛里气得冒火,却突然软了声音:“张法算,破虏军成军未久,正该上下一心,令出如山才是。本将今日若轻易放过这等藐视军纪之人,岂不是有违你公正无私的美名。这账册,依本将看,还是再细细对上一对才好。”
张之诚眉头拧得更紧,非但没有因为朱横山的退让而改变心意,反而有些不喜:“上邪下难正,将军心里若是不正,行事便会有偏颇。这账册,不才已经细细对过,十分清楚,不用再赘述了。”
朱横山大掌狠狠捏在了一起,咬着牙道:“那你敢拿性命担保吗?确定这账册没有问题?”
张之诚本就是个倔强清高的性子,颇有些读书人的傲骨,朱横山一次次的质疑已使得他很不耐烦,闻言朗声道:“卑职虽不才,也愿以性命担保,经卑职过手的账册定然没有问题。”
朱横山没想到今日碰上了两个二愣子,竟都无惧自己的威慑。
他眼珠一转又看到了苏浅。
这小白脸看似柔柔弱弱,倒不像是个有骨气的。
他微眯了眼,转而又对上了苏浅:“你!就算账册无误,可你知不知道,延误军机该当何罪?”
苏浅却不上他的当,抬起一双大眼,清凌凌望向了朱横山,貌似无辜道:
“将军的话属下不懂。属下虽遗漏了一本账册,但也事出有因。此时大军尚未开拔,法算大人也仍在进行最后的整理核算,属下不认为自己延误了军机,但属下却是有失察之责。倒是那居心叵测,背后冤枉挑唆之人,用心极其险恶,如今大军开拔在即,各处皆有要事忙碌,尤其将军大人,日理万机,竟还被此等小人蛊惑骚扰,实在罪不可恕。只是属下确有失察之过,但请将军大人责罚。”
苏浅可不傻,贻误军机是什么罪,砍了她都够了。她是有失察之过,可那个诬告的人呢,是不是罪责更大,就看你这个将军是不是公正了。
她如今也看出来了,这个营长根本不是个好鸟,就是想拿着她做筏子,想要整治秦岭呢。
她既然做错了事,让人家帮她担了责,她便不能置身事外。即便是为此挨顿板子也值了,想必此事了了,秦岭和李仲定会给他更多关照,她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朱横山气得一张脸都成了猪肝色,正待要发火,却不想,那张之诚却在此时说话了:
“大人,这小校很有些算才,他做的账目清晰整洁,没有一处错漏不说,也比旁人的账册容易甄别。属下斗胆,请将军大人割爱,将此人拨给属下。”
他这倒不是帮着谁说话,他是真的服气此人的算才。
张之诚本是个熟读四书的文士,如今却偏让他来做了商贾事。
就算他算学尚可,但大军之中方方面面庞杂繁冗,就是粮草就有米,粟,大麦,小麦,黍米,宛豆等十几种之多,还有各种军械,被服,战马,伤药,乱七八糟,方方面面都要立册入账。
营里的读书人本就不多,他每日里要和一堆数字银钱打交道,即便再自诩饱读诗书,也要被这繁琐庞杂的账目搞到崩溃了。
如今乍一看到如此神清目秀的一本账册,他就像是抱了个大大的金元宝,发现了大宝藏,看着苏浅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孔方兄一样了。
这倒是让苏浅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她从军可不是为了来做会计的,她还要建功等着接母亲弟弟到肃州享福呢。
不待朱横山说话,苏浅先冲着张之诚一抱拳:“多谢法算大人抬爱,可属下入军营是为了建功报国,杀敌饮血以报国恩,并不想耽于后营苟且偷生,还望先生见谅。”
张之诚如今越发对这个小校有了好感:“如此义士,当为我军中楷模。”
“不敢劳先生夸奖,先生不若也将营中账册改为属下做的这种表格记录,这样一来方便查找,二来也便于对账。”
“对对,此法确实精妙……”
“好了!”被生生忽略在一旁的朱横山差点没气炸了肺,这两个人有没有将他这个营长放在眼里,就这么大聊特聊起来,将他堂堂将军搁哪儿了?
周围几个借着回事瞧热闹的将官却是看了好一场大戏,皆含了笑打趣的望向表情尴尬的秦岭。
都是一个军中的将官,大家彼此也都熟悉,谁不知秦岭最是个严谨刻板的性子,也不知从哪儿弄来如此活宝的属下。
还别说,此子那点胆色倒也让他们颇为欣赏。更遑论这小子年纪看着不大,想来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进的军营,实在惹人怜惜。更难得是还读过书,也难怪秦岭多有关照了。
当下便有个与秦岭交好的旗长站了出来:“将军,此子倒也有些骨气,念在他年幼,又是小错,便饶了。”
旁边也有几个附和的站了出来,一起冲着朱横山抱拳求情,倒让朱横山有些骑虎难下。
难不成他一个堂堂副将竟要为难一个小卒子,简直就是晦气。
可让他就这么将此事轻轻放过他又有些不甘心。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即是这么多人为你求情,那便饶了你这回,不过……”
苏浅一听这人打住话头,便心知不好,果然,听这猪头道:“你既然一心想为国效力,饮血杀敌,那本将便许你这个愿望,即日起,你便去斥候营报道,也好早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