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京城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个月。
结束本次科考,学子们或兴奋不已,或唉声叹气地从考场内纷纷走出。
“圣俞。”欧阳修兴奋地从背后叫住走在前面的人。
梅尧臣回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永叔。”
“干嘛哭丧着个脸,这次你肯定能中。”欧阳修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梅尧臣苦笑,“但愿吧。”
欧阳修又拍拍他的胸脯以示鼓励。他自己如今虽然只是一个地方上的小推官,却对未来充满着期待。梅尧臣这些年,却依然屡试不中。
“走吧,等你出考场等得我肚子都饿了。”
梅尧臣点点头,也打算喝杯酒解解闷。如今的他们,高大的身形,分明的棱骨,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眉眼之间的成熟与风韵,同这个繁花似锦的季节正好相辅相成。
今日,宰相吕夷简在府中设宴,邀请朝中众同僚出席,前几日便派人到各家去送了请帖。
范仲淹自然也收到了。
“夫君,这吕大人好端端的请客,所谓何事?”李氏一边帮丈夫穿戴衣服,一边好奇问着。
“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由于复相一事。”
李氏帮他戴好头冠,说道:“都说半年前官家一天之内撤掉了朝中数位大臣,第二日上朝又突然下旨罢免吕大人的宰相之位,这会儿了又给复了回去。连晏殊大人现在都被谪去地方上做知州了。天子心思难琢磨,真是伴君如伴虎。”边说边拍了拍丈夫的衣角。
“哟,这边都皱了,要不你把这件脱了,再换件好了。”
范仲淹拉下她的手,淡淡道:“不必,就这样。我本就不愿赴宴,奈何夫人你啊。”
李氏冲他努努嘴,“我怎样,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人家堂堂宰相大人愿意请你,你若不给人家面子,往后朝堂之上还能站稳脚吗?”
范仲淹顿时沉下脸,李氏立忙赔笑着抱住他道:“好了好了,就当是为了我跟纯仁。好不好?我的范大人啊。”
范仲淹扑哧笑出声,用手戳了戳妻子的额头,“你啊,多大的人了还学姑娘家撒娇。”
李氏将下巴贴在他胸前继续道:“就算是到了七老十,我也愿意跟我的丈夫撒娇。”
范仲淹伸出手将她环在怀中,垂眸看着她,眼中的温柔不言而喻。
“希文兄,准备好了没?就等你了。”
院子内突然传来的一声高喊立时将他二人分开来。李氏意犹未尽地看了他一眼,害羞地撇过脸去。
“快去吧,应该是彦国跟韩大人他们来了。”
丈夫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转身快步出了房门。
掀起帘子,院子内正站着他的几位好友:富弼,韩琦,滕宗谅。
“走吧。”范仲淹冲他三人笑笑。
今日的街头分外热闹了些,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走至一半,不远处一富户人家的门口,一群百姓正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前面怎么涌了那么多人,发生何事?”
他四人因着往日里都不大与吕夷简相交,此番决定赴宴实在是碍于薄面,便相约一同前去。一连几日都在下雨,今日终于放晴,几个人调侃来个‘安步当车’,这才挤到了人流之中。
韩琦是他们之中最有官家气派的,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有一两个随从随时跟在一旁候命。
眼下听到主子发问,手下立马跑了过去打听,很快便回来。
“大人,前面发生了命案。”
四人面面相觑,快步走了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挤过去一瞧,地上躺着一具女人的尸体,仔细看,会发现其脸及手腕处有多处伤痕。旁边还有一条绳子,似乎是在这家的大门前上吊而死的。一个穿着黑麻衣的男人正在众人面前喊冤叫屈。这家富户的主人正极力辩解着。
“我妻子昨晚不过是来你们家求你们宽限几日?欠的米过几日就还上了,你们竟然将她逼死。天呐,天呐!”男人乱嚎着。
众人开始对着富户一家指指点点,主人慌神道:“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昨晚你妻子根本没来过我这里。”
“你还想抵赖,走,跟我见官去。”男人说着便要拉富户走,富户只觉得百口莫辩,慌神无措。
“你在撒谎。”一个冰冷而又笃定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众人纷纷看过去,人群中走出一人,宽肩高个,目光凌厉,面冷如铁。
一时鸦雀无声。
那人直接走到适才的男人跟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并一手指向地上死去的女人。
“这个女人绝非自缢而死。”
众人静静地看着他二人。官差这会儿已经带着仵作赶了过来,见此情景,端看那人说些什么。
“你,你说什么?”男人大怒。
“你最好老实承认了,否则别怪我当众叫你难堪。”冷冰冰的口吻,仿佛来自冥间的宣判。
男人有些被吓住,怔怔地看着他。
那人看了看富户,富户欲要上前又不敢上前地站在那里冲他恳求道:“这位……这位素昧平生的兄弟,请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真的不知情。”
那人依旧是冷冷道:“仔细看女人的鞋子。”
众人按他的指示瞧过去。
那人指了指其裤脚和鞋底,继而看向男人,说道:“鞋底十分干净,昨夜逢有大雨,若真如你所说你妻子昨晚来过他家,雨夜之中,这一路的泥泞水坑绝对躲不过,衣服和裤子难免会沾上些水渍泥垢。而你的妻子不但鞋底,连全身衣服都看上去很干净。再看你自己的脚底。”
众人又看向男人的鞋底,上面沾满了泥巴,裤脚上也到处是泥渍。
“若说你今早赶过来,雨停日晒,大白天的断不至于让你的鞋子和裤脚看上去如此狼狈。”
众人的目光惊疑,男人额头开始冒汗,强辩道:“那,那我妻子在他家门口上吊死的,怎么说?”
“需要我再说一遍吗?你的妻子根本不是自缢而死。自缢而死的人脖子上会有明显的紫色淤痕,嘴巴微张,舌头外伸,而你妻子的脖子上,却只有一道白色的淤痕。仵作不妨打开她的嘴巴看下,看看舌头是否外伸。”
仵作闻言上前扒了扒女人的嘴,舌头果真并无外伸之状。
那人又问向富户道:“他所讲的欠米不还?”
富户晃神半晌,见那人冷冷盯着自己,忙反应过来道:“是,是,小店货米为营,偶尔有客人借或者贷些米回去,只要按时归还都是好说的。他王老二拖欠时间太长,我才叫人去催过一遭。”
那人点点头,转过身面向众人道:“诸位,案情已然明了。”
众人大惊,更为疑惑地看向他。
反观女人的丈夫,额头汗流不止。
“若我没猜错,你的妻子很有可能是被你殴打致死,且死后还被你用绳子勒过,然后趁着夜色大雨,抱来这里,制造自缢而死的假象。”
“你,你胡说,我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刚刚到现在你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丧妻之痛,反而是不断地冲着这家主人嚎啕假哭,你妻子头部和手腕处的伤显然是长期受打所致,仵作甚至可以找人验一下衣服下面,身上的其他地方是否也是如此。你,还有话说吗?”
男人还想狡辩,那人一个眼神,怒目瞪向他,男人直接吓得跪在了地上。
官差立马上前将男人押了起来,要将其带回衙门,男人惊恐地抱起头。
一阵喝彩的掌声响起,百姓们欢呼不止。范仲淹几个彼此看了一眼,不禁跟着拍起手来。
当事人却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在众人的注目中,面无表情地离去。并不理睬身后那位米商老板的热情道谢。
富弼不由得说道:“不愧是冷面判官包待制啊。”
范仲淹惊讶看他,“他就是你提过的包拯?那位智破‘狸猫换太子’一案的包拯?”
富弼笑着点点头,韩琦哈地一声笑,佩服道:“今日算是见得本人了,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啊。”
滕宗谅打趣道:“听说他成日里喜欢摆个黑脸,不爱笑,我还以为是个什么黑炭头一样的人物,竟然是个白面书生的脸。”
见时辰不早,韩琦催道:“快走吧,去得太晚也不好。”
四人便收敛神色,往吕夷简的府邸走去。
宴会上,令他四人惊讶的是,包拯竟然也在其中。
滕宗谅意外不已,偷偷问向富弼道:“他怎么也在?难道他也碍于宰相的淫威?”
范仲淹同韩琦自然听到这边的谈话,纷纷转过头看向滕宗谅,滕宗谅会意,立时闭嘴。
吕夷简,游走官场多年,门下之客从来都是络绎不绝。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不经意地打量着在座的每一位同僚。
今番得以重新被皇帝复为宰相,一切皆在他的盘算之中。
宴会是无聊的,对于不喜官场逢迎的那些人来说。
很快,有几个人便借故离开。
范仲淹几人走到大门口之时,正好对上一同走出来的包拯,以及他身边那位,上一届的状元——王拱辰。
包拯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不置一词,径自离开。王拱辰则笑着上前打招呼道:“几位大人,巧啊。”
范仲淹四人不禁愣了愣神,随口寒暄几句,又各自离开。
走到街上,转过一条街,正巧看见王拱辰在前面与人交谈。
一张似乎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范仲淹不禁伸起脖子往前张望了一番。王拱辰面前的那个人的脸,被王拱辰挡了个正着,一时看不清全貌。
“希文兄,你在看什么?”韩琦问道。
范仲淹朝那边指了指,“那边那两个人,似乎很眼熟。”
富弼也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先看到了梅尧臣,但他并无印象。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近了些,远远便听到王拱辰那一贯得意洋洋的口吻。
“哈,想当初你特意为自己准备了状元袍子,对于放榜的结果翘首以待。却不料被我误穿了你的状元服,结果成了真正的状元。永叔兄,你说这有趣不有趣。”
欧阳修抱起双臂,笑容中带几分讥诮之色,说道:“确实有趣,你穿着那件并不合身的衣服到处乱晃的样子,活像一只戏台上扮丑的猴子。每每想起,总是叫人捧腹不已,状元兄妙哉啊。”
“你!走着瞧!”
王拱辰冷哼一声,甩袖而去。欧阳修挑挑眉,满不在意。
范仲淹终于看清他的脸,但记忆仍显得模糊。
“是你?”欧阳修看到对面的人,不禁欣喜道。
梅尧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俄而又看向范仲淹。
范仲淹怔了怔,欧阳修跑了过去,目光略过其他人,直指眼前人。
“你不记得我了吗?”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显然十分激动。
但对方或许是随着年岁积累,只觉得熟悉,脑子里却一时无名。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欧阳修笑着提醒道。
范仲淹蓦地眼前一亮。
“原来是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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