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一别南京入东京

    “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找下官何事?”

    王曾将他扶起,命范仲淹落座,而后道:“听说你如今丁忧服丧已满三年。早前你托人呈到朝廷的《执政书》一折,宰执一班也都随官家看过。如何,你要不要考虑到京城里来?”

    张方平面上顿时狂喜,好似被问的是他自己,立时看向范仲淹。富弼也不禁观其神色反应。

    “这……”

    “怎么?你不愿意?”

    范仲淹起身再拜,恭谨道:“只怕下官能力不济,有负皇恩。”

    王曾甩甩手,“行了你也别跟我在这里谦虚,你若没有想要进京的想法,又怎会三番四次上奏书,陈时事,叫人直达天听呢?”

    “下官认为,这只是作为臣子的本分,不为君谋,亦为民谋。上疏陈奏,乃为国情,非私心也。”

    王曾又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笑着道:“老夫向来不会看错人,今日只是先来瞧瞧你。日后若同朝为官,范仲淹,可别叫老夫失望啊。”言毕起身准备离开。

    范仲淹忙上前躬身再拜,“希文多谢大人。”

    王曾冲其点点头,不再多言,带众随从离开了。

    人影刚没,张方平便跑过来道:“太好了山长,这回可是要去做京官儿了!”

    富弼却不作声,范仲淹不禁看向他,“彦国,怎么不说话?”

    “彦国只是不知道,该为大人喜,还是为大人忧。”

    “说说看。”

    “入京做官是喜,天心难测却是忧。再者,朝堂朱紫,非善即恶,若按照大人的行事作风,只怕难免会吃亏。”

    “哈,彦国,我又是何行事作风呢?”

    富弼摇摇头,淡淡笑道:“大人自是明白。安道,去安排下,若我猜的不错,晏殊大人的信差这两日就会到了。这应天书院,终究是留不住咱们范大人的。”

    张方平应声下去,留他二人在此叙话。

    天将暮,时近冬,云色多暗。

    “彦国。”

    “学生在。”

    “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有幸同佐君前。”

    富弼默然不语。

    数日后,太后寝殿。

    “儿臣请母后安。”赵祯方踏进门,便上前行礼道。

    刘娥懒得起身,斜躺在藤椅上,玉瑶刚为她披了条锦裘盖着,近些日子她的身子总是不大爽利。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见赵祯躬身在那里,半日才道:“哟,是官家来了。来人,扶官家坐下。”话音甫落,便有宫娥搬来凳子放置一边,赵祯拘谨地坐了过去。

    “本宫近日来身体欠恙,不能为官家排忧解难,朝上若是有些事,也须劳累你了。”

    “母后说哪里话,近日朝中无甚要事。且儿臣既然是君,自然该尽为君本分。为国操劳,为民操劳,自然是儿臣该做的。当然,也包括为母后解忧。”

    “哼,好一句为国为民。官家已经长大了,自然不需要本宫再为你做什么了。”

    赵祯忙站起身道:“儿臣不敢,若无母后一直以来对儿臣的栽培,儿臣何能有今日。”

    刘娥又咳嗽了起来,玉瑶忙上前为其顺背。

    “行了,本宫也没说你什么,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想看看官家的意思。”

    “母后但说无妨。”

    “你也知道,过些时日,便是本宫的寿辰。今年的寿宴,不知道能不能由官家帮着安排?”

    赵祯察其声色,谨声道:“不知母后,想要如何个办法?”

    刘娥一双丹凤眼盯着他,俄而道:“这人啊年纪一大,就想图个新鲜。官家若是能领着诸位大人,一起在会庆殿为本宫拜个寿,要比每年照例送些东啊西的有趣多了。官家以为呢?”

    “这……”

    “唉,若是叫官家为难了,那就当本宫没说好了。想想也是够叫人烦的,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成日里喊着要为本宫分忧啊,解闷啊,到头来依旧整不出什么花样。官家自然与他们不同,就怕本宫在官家眼里,没那个资格啊。”

    赵祯一时不语,心下不悦,却不敢忤逆,少顷躬身道:“儿臣,照办。”

    刘娥只觉得身子发冷,淡淡说了句“忙去吧”,便叫宫娥端了药来,赵祯立时转身出了门去。

    半个时辰后,文德殿内。

    啪地一声,是杯子摔碎的声音,并接着一声拍桌子的猛响。

    “居然要朕率领百官给她朝拜,还是在会庆殿,会庆殿的大门只有大的朝会才允准打开,岂是为个寿诞就能开的。自先祖开国,何时有过后宫生贺,受百官朝拜之事?还要叫朕领着去,朕的颜面何存!”

    赵祯气得只觉心中怒火狂喷,丝毫不曾注意到站在旁边的二人何种表情看他。

    王曾心下自是明白龙榻上那人心中的愤懑,已近弱冠之龄,手中却依然不曾握有真正的王权。虽说刘后昔年摄政辅佐新君确有其政治手段,但如今君王已长成,刘后却不肯……王曾不禁握紧双拳,深叹一气。

    再看吕夷简,倒是显得平静许多。

    “吕大人,你就没什么看法吗?”王曾不禁问道。

    吕夷简只道:“此乃官家家事,我等臣子,何须多言呢。”

    赵祯不满地看向他,却听他又道:“官家难道能拒绝刘后这一要求吗?”

    “朕……”赵祯气得红了脸,所有的话仿佛被人瞬时塞回了喉咙里。

    吕夷简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看向王曾,王曾冷哼一声,愤愤地转向一边。

    沉沉的夜色中,几家灯火依稀闪烁。

    “夫君,该歇下了。”李氏捧了自己亲手做的风衣走了进来,范仲淹正在烛光下看书,见她走进来便放下了。

    “纯仁睡了吗?”

    李氏走到他身旁,为其披上衣服,笑道:“他今日玩的可累了,早睡下了。倒是你,这三年鲜少回家夜宿,这每次一回来还要看上半天书。”

    李氏略带嗔怪的口吻,范仲淹望着她瘦削的面庞,执其手道:“夫人,这些年委屈你了。”

    李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头,笑得温柔,“夫妻之间说这些作甚,再说,谁说我委屈了。”

    “跟着我,吃的素,穿的素。你看你,自你嫁过来,瘦太多了。”言毕一手抚上妻子的脸。

    “素点不好吗?非要花里胡哨才叫好吗?你呀。”

    范仲淹不禁拉过妻子,令其坐在了自己腿上,抱在怀中。

    李氏立时娇羞了几分,“老夫老妻了,叫人知道了多难为情啊。”

    范仲淹轻柔一声:“我在自己家里也不行吗?”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李氏勾过丈夫的脖子,依偎在其怀中,任由丈夫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

    烛影轻摇,翩翩似有旋律。窗外寒冬来临,此处却是温暖如春。

    几日后,范仲淹携妻子准备动身,离开南京城,离开应天书院。

    张方平同众学子纷纷出城相送,独不见富弼。

    “师兄怎么回事,都不来送山长一程。”张方平没好气道。

    范仲淹却笑,说道:“彦国做事,自有其原因。行了,你们回去吧。”

    张方平一把抱住范仲淹,哭道:“先生,我舍不得您。”

    范仲淹摸摸他的脑袋,叮嘱道:“我走之后,切勿贪玩,荒废了课业。”

    张方平紧紧抱着他不放,难过地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众人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范仲淹挥手别过。少顷上马,驾车而去。

    马车上,范纯仁的小脑袋探出窗外,学子们的身影在一颠一颠的车轮碾压声中,离他们越来越远。

    “母亲,我们要去哪里?”

    李氏笑着将他抱在身前,说道:“京城。”

    “京城是哪里?路远吗?”

    李氏捏捏他肉嘟嘟的脸,透过帘子凝视着自家丈夫的背影,沉思半晌。

    “远吧。”

    在范仲淹的一生中,此时的这条路,令他兴奋又充满着期待。他那满腔的热血与情怀,正指引着他逐步走向一条未知的道路。而一切,也将从这里开始。

    青山隐隐水迢迢,东京城的大门,迎着黎明徐徐打开。

    范仲淹一入城,便先去拜访了晏殊,他早已被调回,此时晏府正高朋满座。

    众人看向晏殊,晏殊笑着命人将一幅写好的词——《浣溪沙》挂于中庭,供众人赏评。客人们赞不绝口自不必说。

    “妙啊,妙啊,大人文采果真妙啊。”

    “这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当真乃绝句,绝,绝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晏殊抚掌大笑,少顷说道:“晏某有幸在扬州认识一位叫王琪的后生,说来惭愧,早前这词已是作完,只苦最后一句终不得落。这句‘似曾相识燕归来’,正是我身边这位王琪王公子所对。”说着便看向身侧之人。

    众人看向王琪,纷纷称赞。观王琪,二十多的年纪,文质彬彬。

    有人道:“这位王公子一句方出,便知是才煞我辈啊。”

    王琪笑道:“各位大人过谦了,晚生不过有幸借了晏殊大人的才,唯恐不得锦上添花之妙,徒添狗尾续貂之嫌。”

    晏殊大笑,正此时,管家引着范仲淹进了府院。

    “老爷,范大人到了。”

    众人纷纷看去,多有不认识其人的。范仲淹从人海中穿过,上前拜道:“下官初到京城,不敢忘大人之恩,特先来拜会。”

    晏殊大笑,拉过他转向众人说道:“诸位,晏府今日来了两位贵客。这第一位,方才大家已经认识。这第二位,便是我身边这位,范仲淹。他已被圣上点做馆阁校理,不日便赴职。往后,大家可多多关照下啊。”

    众人登时纷纷高呼:“能得大人赏识的人,必有过人之处。来来来,快与范大人递上水酒,我等共饮一番。”

    话音甫落,便有小厮端了酒饮来。

    范仲淹不习惯这种场面,却也不怯场,只说道:“多谢大人厚爱,多谢各位大人。只是下官方到东京,一切事宜尚未安置妥当,先来拜谒晏大人一面,只为前番知遇之恩。这会儿便要告辞了。”说着又看向晏殊,“晏大人,希文改日定郑重登门拜访。”言毕又面向众人,“若是扰了各位大人的雅兴,范仲淹在此先赔罪了。”说罢便躬身一鞠。

    众人一时彼此相顾。

    晏殊虽爱其才,但始终有几分扫兴,却犹笑道:“也罢,你先去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便是。”

    “多谢大人。”

    范仲淹抬头瞥到了王琪,二人只相视一眼,范随即转身,离了晏府。

    晏府继续方才的热闹,众人又纷纷涌到那幅妙词边,继续品玩。

    中有人窃私语道:“这个范仲淹说是来拜谒,怎的就这么空手来,还,哎,就这么走了?”

    “哎呀少管闲事,人家晏殊大人都没说什么,管他作甚。”

    “唉,现在的年轻人哟,做事孟浪,能有什么出息。”

    喧闹的庭院,晏殊在人群之外,得意地看着自己的那首《浣溪沙》,笑得合不拢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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