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礼面如土色。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面前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被他亲手从烂泥里挖出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所有好日子可以说都离不开他。
也正因为如此，他此刻的恐惧感几乎湮灭了所有理智。
周开不再说话，只一手夹着烟，一边耷拉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翻着档案页。
一室阴寂，只听见卷页翻动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高攻玉……”
薄薄的唇，仿佛吞吐烟圈一样吐出这三个字。
周开“啪”的合上资料，抬眼看着阿礼，扯了扯嘴角：“全部都是高逞的资料，高通电子、高通互娱、高通传媒有限公司……你连那家老爷子有个私生女都挖的出来，怎么就没找到高逞跟高攻玉之间有什么联系？！”
阿礼脸色更白了三分：“对不起老板，我真的……”
房子也好，车也罢，对外全是挂在高逞名下的，这个叫高攻玉的男人，只是围绕在高逞和高家周围，行踪极为简单的一个三十三岁男性。
也正因为看上去太简单，才越发显得他背后深不可测。
周开不会轻易与人为敌，而一旦有了不得不除掉的对手，他就必须要掌控对方所有资料，小到一根针头线脑，都有可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现如今，有这么一个人，明显的与他过不去，当着面就敢肆无忌惮行事，偏偏身家背景一无所知……
放着这么一根针在床上，他怎么可能睡的安稳？！
“再查。”周开垂首，声音沉如古井。
“无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把他的背景挖出来……”
挖出来，才知对方深浅。
挖出来，才清楚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关系，哪些不可动，哪些又值得利用。
“是，老板。”阿礼硬着头皮道。
既然说了不论用什么手段，那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只好拿来试试了。
他离开后，周开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百叶窗拉了下来，房门紧闭，整个屋子光线黯淡，唯有被切割的一丝一缕的幽光从缝隙里渗透进来，伴随着尘埃和浓烈的烟云，交织成浓稠的让人窒息的气味。
他其实不爱抽烟，但心情不好或者太好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一根接一根的抽。
从前江雪顶察觉到他这个不良习惯时，说过他两次，最终被他笑着略过。
他记得她当时的眼睛，宛如洗心石一般，清透明亮，淡漠的眼尾轻抬，却带有一丝不自知的撩人。
美的冷感又高级。
让人心折。
八年时间，他在她眼里也许已经面目全非，可她在他眼中心里，却仍然是初遇时的模样，干净的如同一尊琉璃。
她是他心尖簇拥的白雪，是他手心滚烫的纹路。
然而今时今日，他却要忍着痛，亲手将她化作的刺，从心口上拔出。
怪的了谁呢？
她如果乖一点，温和一点，就像第一眼看到的那样温软无垢，即便身躯粘上灰尘又怎样，那不会妨碍她的美一丝一毫，她永远都会是他心里的维纳斯。
现在却不行了。
现在，她是他必须除掉的绊脚石。
周开抽完一盒香烟里的最后一支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拨通了那一串熟悉的数字。
短暂的提示音过后，像从前任何时间一样，电话接通，从城市的另外一边传来她熟悉的平和的声音：“喂。”
那一瞬间，周开恍如隔世。
他甚至生出一丝荒谬的就此罢手的想法，然而终究只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了清醒。
他靠坐在真皮办公椅上，弯起嘴角，望着面前的显示器，柔声道：“烤肉，好吃吗？”
*
南边的小院里，曾爬满架的葡萄早已随着季节推移消失不见，唯独棕褐色的枝蔓缠绕在头顶，显出几分懒怠。
江妈正往烧烤架上刷油，江爸在一边引着热炭，两人忙的热火朝天。
江雪顶握着手机的五指微微收紧，抬头，仿佛漫不经心地四处看了几眼，终于发现那隐藏的一只“眼睛”，隔着万水千山窥视着她的动静。
“顶顶啊，快来尝尝这个调料味道，跟你之前吃过的那个一样不一样？”江妈远远叫了她一声，满脸喜庆，丝毫不知外界风云。
“哎呀你怎么总是笨手笨脚的，头发白了脑子也跟着丢掉了嘛？”江妈嗔怪着江爸。
江雪顶握着手机朝她弯起嘴角，声音温柔：“妈你别急，烤肉就是要享受整个过程才有趣啊。”
她的声音离话筒微微有些距离，至少在周开听来，并不能察觉到丝毫异样，如果不是透过屏幕看到她眼中寒意的话。
江妈把筷子递到她嘴边，呼着烫，一边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吃一口，你先吃一口尝尝味道怎么样？”
江雪顶将电话往下拿了拿，弯腰凑过去，果然咬了一小口，微微有些烫的咀嚼了几下，声音含糊又娇软：“唔，很好吃，咸淡正正好……妈跟爸先吃，我到旁边接个电话。”
她揽了揽江妈的肩膀，低头软言细语说了几句，这才重新将电话放在耳边，握紧手机走到了小院门外寂静的过道上。
“疯了吗，监视我。”
她冷冷道。
因为特意避开了视角，周开便只能隐约窥见她衣服轮廓。
他有些遗憾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顶顶，你还有退路。”
退路？
江雪顶眼底漫上淡淡讥讽，她看了眼农家小院里正忙的不亦乐乎的父母，心尖揪了两下。
她是父母三十五过半才得来的心肝宝贝，一路捧在怀里呵护至今，从未经历什么风浪。
即便她固执的选择了写作这条折磨人的路，他们也从未苛责过她什么。
等她终于越过越好，拿回来的钱越来越多乃至最终一飞冲天，他们也不过是两个慈祥又和气的老人，宁愿安安稳稳待在农家小院子里，时不时给她填满冰箱和悄悄收拾起居，也不愿随她住进别墅，请保姆聘保洁的享受别人提供的服务。
他们爱她爱的温暖又宽容，如大地一样，毫无要求，没有分毫束缚，让她活成了最自由清澈的形状。
她又凭什么在他们晚年时，让自己落得如此狼狈之地，让他们担忧难眠，甚至被卷进这一摊子浑水里？！
“你执意要毁了我，是因为有韩苏这个更好的替代品吗？”她轻声道。
周开抬起手，拇指轻轻刮过屏幕，那似乎是她之前站立的位置。
她樱粉的唇那时因为食物被烫了一下，便渐渐染上一层妖丽的殷红，令人呼吸凝滞。
然后随着她刻意躲避的动作，摄像头再难以捕捉到她的美好。
周开遗憾道：“她不是最好的，但，真的很乖巧。”
韩苏有足够漂亮的脸蛋，当然，不能跟江雪顶这种高级美比就是了，可在网红遍地走的年代，还是有一定辨识度的。
文笔一般？也没关系。
他有的是关系请来代笔，稍许润色，足够成就她“美女作家”的称号。
她有再多不足都不是问题，只要她乖巧听话，肯按照他规划好的路线走，他就有足够的信心与手段，让她带领着“风铃”一点点改头换面。
而这些，是江雪顶不肯给他的。
“周开，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
江雪顶淡淡道。
“一天代笔，一年代笔，能一辈子代笔吗？”
“面对读者日益增高的要求和渴望，她再过辛苦维持你给她的人设，总有一天，也会崩塌的。”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话筒里传来周开的低吼。
他压抑的平静随着她残忍撕开的真相而爆发：“没有了韩苏，还有周苏、何苏、张苏……我有的是肯听我安排的乖孩子，你呢江雪顶，你有什么？”
他的声音蓦地温柔下来：“哦，我差点忘了，再过几天，你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打这通电话，只是为了向我炫耀？”
江雪顶觉得可笑。
她从前并不觉得他幼稚。
可如今看来，他幼稚的近乎可怕。
“顶顶，你会怕吗？”他突然道，声音低的令人齿冷，“你看看你的父母，如果他们知道你的处境，还能开开心心跟你吃烤肉吗？”
江雪顶握紧了话筒。
周开的声音放的极轻，形同蛊惑一般说着：“好好想清楚，合约结束前只要你乖乖回到我身边，一切就都会结束。”
“你还是我最重要的人。”
“所有泼在你身上的脏水都会被洗的干干净净。”
“你的父母，也不必因为担心你的处境，而忧思过度躺在医院里……”
“这样不好吗，顶顶？”
怎么可能，会好。
她握着手机的手臂，有些无力的垂落下来。
几乎可以想见，如果她不肯在他最后的耐心里就范，兴许等不到三天后，他就会把媒体记者聚集到她爸妈门前，等到大门打开，迎接他们的就是令人头晕目眩的闪光灯与铺天盖地的恶意……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头疼的捏了捏眉心，埋在口袋里的左手伸了出来，摊开掌心，是一只小小的录音器。
像这样的东西，她其实还有很多个。
不光平时码字整理思路时会录音，事实上从前几年记忆力不太好的时候起，她就习惯了日常录音，及至后来察觉到周开的变化，录音就更成为了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她以为自己不会走到这一步，需要动用这种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以及摆脱周开的钳制。
事实是，她与他之间，已经是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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