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潭应城的初夏,蝉鸣始现。临近正午,城北福临路一派繁华,到处都是来往的行商和叫卖的伙计。
“哎?你还不信?老子当时就在这亲眼看见的!”迎客客栈中,一个中年壮汉突然站起来大声说。
仿佛觉得光是说说无法将自己的意思表达详尽,他环顾四周后,大步来到一个书生的桌子旁,拿起书生放在椅子边上的书。
“看,就是这样!”壮汉直接将书拿在手里,哗啦啦从头快速翻到尾,“当时那古家的十三少爷就这样,呼啦啦把账本一翻,就对着那个掌柜说:‘第七页,第……’哎,反正我忘了他说的是第几页,但他就这么随便一翻,就看出来哪些地方出问题了!”
“嘿嘿。”有第一次来潭应城的行商不以为意地笑了。“你要说这样,那我也行!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哈哈,这就把你们给唬住了?”
“呸!不知道就别瞎说,我看你是个生面孔,应该不常来我们潭应吧?”壮汉不服气地吼道:“我们潭应的,谁不知道古家出了个过目不忘的神童?那也不是他们瞎说的,那可是临崖寺如善大师亲口说的呢!”
“如善大师?如善大师不是已经不见外客了吗?他什么时候说的?”那行商诧异地问。
“嘿,这个我知道!大概十年前吧。如善大师不仅亲口说过十三公子是个贵人,还时常与邀十三公子到寺内下棋呢!”之前那位被壮汉拿了书的书生说道,“如善大师可是天下间少有的棋圣,能与他对弈,十三少爷怎么说也绝对是……这个。”
书生赞叹地比了个大拇指。
“一个十四岁的小子?真这么厉害?还过目不忘?”用餐的人中又有人问。
“是不是过目不忘我倒不知道……不过这十年间,古家从一个普通的商户,一路做到现在潭应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商确是事实。”一个潭应本地人回道。
“这古家啊,说起来可真不简单……我记得,大概二三十年前才发迹的,这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整个潭应已经少有人能跟他们比肩了!”
“对对!不过我听说啊,古家不光是在咱们潭应,而且……”
客栈大堂的讨论还在继续,食客们从古家十三公子侃到古家整个发迹的历史,气氛一时浓烈无比。
不同于主楼的嘈杂,客栈的后厢房中,一个少年正在执笔疾书。
少年穿着一件鸦青色玉锦夹袍,腰间悬着一枚貔貅白玉,十三四岁的年龄,个头不高,确显露出这个年龄段少见的沉稳气势。他面上神情十足淡漠,目光聚焦在纸上,一笔一划间,一个个文字刻印在纸上,规整得宛若印刷出来一般。
半晌,少年才将笔放下,他望着对面已经两股颤颤的客栈掌柜,说:“都在这了,你自己看看吧。”
掌柜讨好地陪着笑点头,想要上前查看又不敢靠近少年,一时尴尬得进退两难。
少年说完后就不再管他,自顾自整理好,终于在掌柜松了一口气的相送中,带着自己的小厮不书,上了等在客栈外的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不书才有机会跟少年禀告最近的事项。
“少爷,云裳布庄那边新来一批云锦,已经送到院里让苏姨娘先挑选了。”小厮说。
“嗯。”
“老太太派了福贵过来,让您有空到她院里一同用个饭。”
少年点点头,回答:“好。”
“至于下个月的樊州之行,具体的物资和人员已经安排好了,您过目一下?”不书递过一本薄薄的本子。
少年接过,快速地翻页,提出了几个小问题,不书一一记录了,这才算是敲定了这件事。
将本子递回去时,少年主动开口说:“离开之前,我想先去一趟临崖寺,你安排一下,将时间空出来。”
不书点点头。
好不容易把正事都说完了,不书眼珠子一转,开口道:“少爷,我听前院的阿梅说,这几天上门向您提亲的人,又多了好几个,个个都是来头不小的人家呢。”
少年面上的表情这才变了,他皱了皱眉,问:“都退了吗?”
“这……应该是没答应……不过我听阿梅说,这次来的人中,确实有几位家世顶好,相貌又俊俏的公子哥,估计老夫人这次叫您过去,就是想要跟您商谈这些事呢。”
古家第十三个孩子古珀,这几年一直以男子的身份在外行事,世人多以为古家出了个惊才绝艳,过目不忘的财神爷。只有真正有些势力的人家,才知道当年那个被如善大师亲口断言未来贵不可言的孩子,是个姑娘家。
一开始,很多人还处于观望和嘲笑的态度,一个商户的庶女能翻出多大点能耐?
可令人惊奇的是,古家老夫人早年受过如善大师的馈赠,她深信古家的发迹与如善大师当年的指点脱不开干系,对如善大师的话深信不疑。
从临崖寺离开后,古老夫人就将这个庶出的孙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等过了几年,竟是扛住了压力,将整个古家绝大部分的决策权交到了一个半大小孩手中,之后,甚至允许古珀以男装外出示人。
而古珀也没有辜负当年的预言,事实证明,这些年来,她主张的每一项古家变革,都取得了惊人的成绩——
丰运三十七年,她砍掉了当时古家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纺织,直接将古家名下三个布庄贱卖了出去。古府当家人古远志当年为此事气到卧床了整整两月。
等古远志养好了病出门一看,日渐成熟的水运将大批江南的廉价布料源源不断地运往潭应城,本地的布料市场被挤压得奄奄一息。而古珀已经租下了几条大船,雇着船工一趟趟地天南地北倒腾着东西。
古珀自己当时年龄小,不被允许远游。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古家的嫡长子古来运站了出来,承担了大部分的执行工作。
等古远志从赚到大笔钱的兴奋中稍微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本虽然木讷,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大儿子,已经对着古珀服帖称臣了。而古珀,也顺利地握牢了古家大部分实权。
时至今日,所有原本还在观望的人心底各自有了心思,而无论是出于那个贵不可言的预言,还是出于古珀本身的财神爷的属性,将这个姑娘娶回家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古珀今时在古家的地位不比往日,古老夫人和古远志几次拿着千挑万选的好人家的提亲消息去和她商谈,都通通被古珀拒绝了。
知道了又有人上门提亲,古珀直接道:“不需要与我相商,直接拒绝了便是。”
“公……公子啊……您,您都快及笄了……苏姨娘那边前些日子传话过来,说若您得空的话,相看几个也无妨的。”不书知道苏姨娘在古珀面前的地位,犹豫了一会,还是将之前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用,都拒绝了。”古珀回答。
没想到平时对着苏姨娘相当好说话的少爷,这次居然如此强硬,不书咽了咽口水,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蝉声渐远,那夏临的气息逐渐稠密起来,谁都无法阻拦。
——
一个月后。
宿迁城外一家驿站,零星几桌人正坐着用餐。
“客官,您的菜来了!”小二端上一盘素青菜,热情地招呼着。
“哎,别忙走啊!”上完菜后,一位中年男子拦下了转身欲走的小二,“小哥儿,最近这樊州里,有没有什么大事?”
边说,那中年男子边递出了几块铜板。
小二趁着掌柜没注意,快速将铜板塞到兜里,故作警惕状道:“几位爷都是来樊州做生意的吧!最近樊州出了两件大事,可不太平!”
“怎么个说法啊不太平?”中年男子旁边,一位少年郎忍不住插话问道。
小二故作神秘,“一个是京城的天牢里逃了个穷凶极恶的奸贼!有传言啊就是往我们樊州这边来了呢!”
“哎?是往樊州这边来吗?”少年抓抓脑袋,转头问身边的中年男子,“谷叔,昨天不是有人说,那些人往云州去了吗?”
中年男子瞪了那少年一眼,小二摸摸鼻子,讪讪地笑了笑,说:“确实……我听的消息……说哪儿的都有……不过啊!这第二件事肯定是真的!”
中年男子问:“第二件事是什么事?”
小二:“州府的贡银被抢了!听说是青岩山里的强盗干的,整整两大车的官银,都被抢了!”
“哎哟。”少年郎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兴奋。
倒是旁边的中年男子冷静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小二抓抓脑袋,说:“就在青岩山脚的官道……什么时候的事啊,该有七八天了吧!我也是前几天听青岩那边来的客官说的。”
中年男子继续问:“那些人还没被抓到?”
“那当然,被抓到了不就太平了吗?”小二说:“那伙人抢完就往山上跑了,可是官兵后来去搜山,却什么都没发现。现在青岩那附近大大小小的城池都有官兵把守,严查过往行商呢!”
中年男子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小二也是道听途说,没能给出其他有用的信息,倒是转移话题说了一些其他家长里短的小事。
中年男子听了一会儿,摆摆手,直接打发走了小二。
寂静的驿站又响起热闹的用餐声,但不少人面色都凝重了起来。
半晌,用完餐后,中年男子来到隔壁桌的少年面前,躬下身压低声音恭敬地道:“少爷,用完饭咱们开始赶路吧,按现在的行程,天黑之前可以赶到兹义了。”
“不。”古珀轻轻摇摇头,吩咐道:“在这里留两天。”
中年男子愣了一瞬,但什么也没问,轻声道:“是。”接着,转身去吩咐其他人了。
“少爷……为什么要留两天啊?”不书早就心痒痒了,终于等到中年男子走了,她迫不及待地问。
“避开那些人。”古珀淡淡地回答。
不书强装了解地点点头,“哦……”自己又兀自思考了一阵,没想出什么结果,干脆撇撇嘴不再想了。
几人交谈的声音都不大,却被隔了他们两桌的一个黑衣男子听进了耳里。男子若有所思,轻轻勾了勾嘴角。
过了一会儿,不书也起身先去收拾行囊了,黑衣男子酒足饭饱,闲着无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他四处观察了一会儿,干脆径直往古珀那边走去,直接在古珀面前坐下。
古珀抬眼望去,一眼就发现了对面的男子脸上做了伪装。
黑衣男子之前听过古珀说话,心里对面前这个少年郎的性别隐隐有些猜测,坐下后打量了古珀几眼,确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
但他没有因为面前的人是女子而产生什么别的心思,如往常一般,用一种跟聪明人打交道的态度,直接问道:“你觉得那些人现在在兹义?”
古珀点点头,十年的时间已经让她了解到,在人类中,对陌生人的通话请求毫不回应才是一种反常行为。
“你觉得他们要乘船南下?”黑衣少年边思索,边问。
“对。”古珀回答。
“为什么?”
确认答案不会让自己损失任何利益,古珀回答:“强盗既然不在青岩山,又不可能带着两车官银翻过山去,只能往西面俞城或者东南面兹义走。”
黑衣少年点点头,这个猜测跟自己的想法一样。
古珀继续说:“往俞城去,可以过秦沙关,进入丰州。西面地广人稀,容易脱逃,但去了那里,官银很难花用出去。而西面大城都有军兵驻守,如果他们冒险进入城中,一旦花用来路不明的官银这件事被发现,就很难逃脱。”
黑衣少年轻笑了一下,接过话说道:“而兹义是商贾聚集之地,如果提前做了安排,可以逃过检查。只要顺利上了船,就可以南下离开樊州。可是,沿路的审查关卡繁多,可不容易糊弄过去。”
古珀看着他,反驳道:“有财能使鬼推磨。”
黑衣少年愣了一瞬,轻笑了一声,“哦?”
他久居京师,倒不太清楚东南面水域这边有这许多弯弯绕绕。
他思索了一阵,这才抬头认真审视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白衣少年。
十三四岁的姑娘家扮成一个少年郎,看起来秀气逼人。但不寻常的是,少年表情严肃沉稳,丝毫没有这个年龄会有的稚气。
他先是在心内对古珀的沉稳肯定一番,突然兴致一起,偏着头边打量着古珀,边问:“那你说,那个从京城逃出来的,穷凶极恶的奸贼,此刻会在哪里呢?”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太强人所难,少年沉思了一瞬,补充道:“我听说,那是个与外族勾结,妄图谋反的人,他目前正被朝廷通缉。往西是无垠黄沙,易于藏身;往南是他的娘家势力,很大概率可以给他提供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护他无虞;往东则需经过许多把守森严的城池……不过,咳,听说他的势力在东边。北边嘛,北边……”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驿站外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异响,黑衣少年被异响惊动,直接拎起自己的行装,起身就直接要往外走。
离开前,他停顿了一瞬,回头看了一眼古珀。
秀气的少年郎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的眼神直视着他的眼睛,显得无比的认真和严肃。
古珀启唇,“北边。”
黑衣少年没来得及揣摩这两个字的含义,直接匆匆离去。
路上,他在奔逃之余,偶然想起来古珀的回答,玩味一笑。
北面?
“侯爷,十三燕卫已经全部撤离完毕,追兵最迟一天后就会到达樊州,请侯爷吩咐!”
“按原计划,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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