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是刻意不敢想。
一方面是感情彻底破碎,再想都带着恨,另一方面是,即便如此也不想接受,关铭会过得不好这种现实。
在分手之前,俩人就已经经常吵架了,矛盾有很多,郑余余带着满腔澎湃去爱一个人,但总觉得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关铭不怎么会爱人,他连自己都不爱。
郑余余有时候疑心,关铭不是不爱他,只是只能爱到这个程度,带着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可以给他舍命,但不能为他改变,世间有情义的男人的通病。
俩人分手是一次彻彻底底地决裂,□□是一条人命。
2016年,警察牺牲人数是近四百人,其中百分之六十都是民警。和平年代里,警察成为牺牲率最高的职业,当年死亡的民警中,有一位是郑余余在武羊的同事。
那个案子他们跟了三个月,是一场电信诈骗案,涉案金额超过百万,从接到报警电话立案,到锁定嫌疑人,关铭都是一手抓,后来嫌疑人打算转移窝点,离开武羊,关铭决定收网。
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次简单的收网,就连郑余余也是这样觉得的。
收网那一天,关铭没去,因为郑老那天过生日。郑长城一直有意撮合关铭和他的孙女郑秋,关铭装二百五,假装看不出来。
郑余余在临行前跟他吵了一架,关铭坐在沙发上,电视上在播《士兵突击》,钢七连,班长史今要退役了,许三多抱着他的行李不让他走,一群人也拽不开。
一个男人嫌他窝囊,说:“许三多,你说,咱们钢七连有你这样的兵吗?”
“你现在留住他,下趟车,他不是还要走?”
关铭没心情看电视,他跟郑余余说:“明天他过生日,我不能说,过了明天,我请个假,把话跟他说明白,郑秋对我也没意思,你自己也知道。”
郑余余气头上,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看他,他长得正是好看的时候,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卫衣,衣领露出白色的内衬边。
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关铭本来就一拖再拖,让郑长城以为他对郑秋有意思,如果一开始就说清楚,也不用等到这个程度。
过了生日之后又是什么情况,郑余余心里明镜一般,郑秋怎么可能对关铭没意思,她要是真没意思,她能不跟郑长城说?关铭受了郑长城的恩,不敢说,她可没有,国外回来的高材生,脾气大着呢。
再况且,明天收网,这案子跟了三个多月,他竟然要为了这件事旷工,不说便宜了王明轶,郑余余主要觉得非常的失望。
他一肚子的理,但是跟关铭说不通。
关铭对这些不在乎,他根本就什么也不在乎,不懂什么“金色盾牌,热血造就”,甚至也觉得,自己已经为爱情牺牲了够多了。
郑余余不想再吵,但是又忍不住,几次欲开口,又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卧室,把电视声音和关铭留在了客厅。
晚上的时候,关铭将他哄好一半,说明天之后,一定跟郑老说清楚。郑余余心情复杂,他不想逼关铭跟郑长城摊牌,可是如果不说清楚,郑长城势必不会就此死了这条撮合关铭,给关铭找对象的心,一来二去都是麻烦。
“这是一样的,”郑余余说,“他知道了,一定会告诉我爸,但是我不怕。”
关铭叹了口气,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进来,空调声音嗡嗡作响。他翻身仰躺着,枕着一只胳膊,不知该从何说起。
郑余余转过头,在夜色中看着他。
关铭最后说:“我告诉他。”
郑余余听出他的为难和决心,却没觉得开心,他决定退让一步,忍了自己的不甘心和不满意,握住了他的手,关铭紧紧地回握住。郑余余凑上前去,把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窝进他的怀里,感觉关铭的手拍在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合着空调声。
郑余余回忆那晚,只想得起自己其实是从那时候开始妥协,而不是真正的离开了关铭之后。
第二日收网时,出现意外,确实没人料到,就是一个网络诈骗案,涉案的三个人竟然一人手里有一把枪。
关铭当日不在,由王明轶带队,王局给郑老面子,批了关铭的假,这个案子如果顺利结束,这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但是这次不行,因为有人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
当时专案组有八个人,闯进嫌疑人所在的宾馆,郑余余和王明轶再东侧的浴室里按下了一个人,那人蹲在墙角抱头,王明轶上前踹了一脚,那嫌疑人向前栽了过去,手顺势伏在地上。郑余余忽然感觉不对,一把把他拽了起来,那人手还没从怀里掏出来,郑余余迅速拉出他的手,赫然是一把枪。他当时还冷静异常,卸掉了嫌疑人手中的枪,王明轶惊了,正要走出去让人马上搜干净,就听见外头一声枪响。
郑余余没敢想会是谁开的枪,他镇静极了,缴械了之后,从腰间掏出手铐给嫌疑人扣上,才跑出去。两个人在给张智障做急救处理,张智障胸腔中枪倚在墙上。
嫌疑人跪在地上,被铐住了。
郑余余是从这一刻开始,仿佛脑袋中了一枪一样懵了,眼前好多人好多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他都感觉仿佛是看戏一样,灵魂都从身体中抽了出去。
他记得当时张智障的血沾满了同事的手心,顺着衬衫留下来,滴在宾馆的地板上,他眼前一片血红。
关铭从长长的医院长廊上奔跑,参加生日宴,他难得穿得正式,皮鞋敲在瓷砖上,急促得揪住了郑余余的心跳。
那时候,郑余余知道,所有等在手术外的人,看见关铭,都是一个心情。
为什么所有人认为,关铭如果在,张智障或许不用死?
郑余余后来想过这个问题。他在九江的东北菜馆里,把答案告诉了关铭,是因为大家太依赖关铭了。
所有人都认为,如果关铭在,也许他就能听见,当时在监听时,耳机里响起的那一声脆响,那是扣动扳机的声音。也许能在张智障没有搜身就凑近嫌疑人的时候把他拉开。毕竟张智障一直都跟在关铭身边,每一次都是。
就连关铭也是这样以为的,张智障的死要归在他头上。
郑余余写了两天的报告,各种陈述情况,关铭涉嫌渎职,连带着王局也要收到牵累。
郑余余也没办法像别人一样,劝关铭别放在心上,因为那是一条人命。张启明入职四年,家住在农村,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一直崇拜关铭,私下的时候从不叫“关队”,叫他“大哥”。
过年的时候他妈带了饺子来城里看他,张启明把饺子包起来,带到队里,怕让别人看着了抢,藏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给关铭吃。
出了事之后,关铭有三天什么也没吃进去,就喝了点水。郑余余和他几乎没有对话。
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关铭已经不在了,郑余余走出客厅,看见他坐在客厅的桌前发呆。
郑余余还没洗漱,坐在他旁边,也没开口说什么。
关铭点了一根烟,说道:“网收早了。”
“后面还有人,”关铭说,“这是大案,后面还有人,彩票诈骗就是个幌子,钱往贩卖军火那边去了。这是我的失误。”
郑余余说:“昨天,张启明他妈来了,处理后事,你怎么没来?”
关铭吐出一口烟,说道:“去干什么?”
郑余余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关铭站起来,说:“收拾收拾,准备往下查吧。”
郑余余说:“火化,你去吗?”
关铭说:“看吧。”
结果也是没去。
郑余余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直接奔去找关铭,他那天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开了门之后直接扔在了关铭的脸上,问他:“你很忙吗?”
关铭看着他,没什么表情。
郑余余又问:“你很忙吗?”
关铭说:“嗯。”
“忙什么?”郑余余说。
关铭说:“看不出来吗?”
郑余余要被他莫名其妙的怒气弄笑了,他问道:“除了那天在抢救室之外,你有看过张启明一面吗?”
关铭反问他:“你也觉得,我欠他的?”
郑余余冷静地道:“不是吗?”
关铭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欠他的,是我欠的。”
郑余余反而沉默了。
关铭说:“你也想听我说这个是吧,想听我说我后悔了?是吧。”
“谁都知道,我不在乎这份工作,我知道谁看我不顺眼,”关铭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却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终于做错了,你们想我跪下认错是吗?想我忏悔?”
郑余余不可置信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关铭看着他。
郑余余道:“我只想让你最后看一眼张智障,你前天应该去见他妈,你忘了你答应过张智障他妈,要照顾好他。你做到了吗?你连见她一面都不敢。”
关铭没有说话。
郑余余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也没想到,”关铭说,“你会和他们一样。”
郑余余感觉自己的血凉了下来,手脚都在发凉。
关铭说:“我本以为你会理解我,或者说,愿意原谅我。”
“你是真的觉得,我做错了是吧。”关铭说,“我确实做错了。”
关铭有些无法准确地表述自己的感情。但是他的感觉却如数地传达给了郑余余。郑余余明白了他的意思。
关铭愿意承认错误,但是他不能接受,郑余余和其他人一样,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去指责他。或许他以为,郑余余会为了他更感性一些,给他一些支撑。但是郑余余没有。
郑余余说:“我们是警察,关铭,你没有把当成自己的职责,你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份职业。”
关铭摇了摇头,似乎在笑,他在这个时候讲这件事。
俩人短暂的沉默下来,郑余余知道关铭在等什么,他在等自己说分手。
他们在一起,关铭似乎一直在付出,郑余余感到自己得到的所有东西,其实关铭都付出得不情愿,都是他逼来的,那么分手对于关铭来说,实际上是一种解脱。
但是郑余余死活也没有说,他就等着。
关铭说:“分手吧。”
仿佛是一种妥协。
郑余余在这句话说出去的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武羊。
郑余余没去想过,关铭会过怎么样的生活,他默认他离开对关铭而言是一种解脱,但是事实上,等关铭再次出现在这里,再次走进他的生活,郑余余从他生活过的痕迹中嗅到了蛛丝马迹,他知道自己当时实际上是抛弃了关铭,放弃了他,留他自己在大雪中自生自灭。
他其实抽离出当时的愤怒之后,很轻易地想清楚了,对于当时关铭的境遇而言,是不可能挽留他的,但他事实上只在乎了自己的感受。可感情总是这样,只活在冲动和迷情中,少有理智的时候。
卢队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赶回来,出了一身汗,说道:“准备,准备,今晚我们任局开会,你站在这儿干吗?脸色不好看。”
郑余余醒过来说:“没有,我去通知一下。”
关铭看他走进来,说道:“诶,办公室有咖啡了?我刚去还没有。”
“我去给你泡一个,”刘洁说,“正好我也要。”
卢队非常没眼色:“嗨,给我也带一杯,渴死我了。”
刘洁翻了硕大一个白眼,郑余余说:“那还是我去吧。”
关铭看了眼他。郑余余没注意到,转身去了二楼的茶水间,他一人拿三杯热咖啡,接第三杯水的时候被一只手接了过去,郑余余一眼就认出了这双手,讥讽问:“怎么还亲自出来了。”
关铭却正在打电话,听那头说话。郑余余说:“你怎么这么多电话?”
关铭给他做了个口型,他也没看懂,俩人往三楼走,关铭挂了电话,说道:“你怎么了?”
郑余余:“?”
关铭说:“兴致不高。有心事?”
“那你呢?”郑余余说,“你有没有?”
他一直觉得关铭这次来九江状态不对,但是无论是打听还是旁敲侧击都问不到,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关铭说:“你管我呢。”
“那你管我呢。”郑余余说。
关铭弹了他一个脑瓜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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