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公公,真是大喜了。”
顺喜儿原本低头正看着手里的折子,耳边传来的恭维话,不由得让他抬起了头。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于他同去燕丘赎回福王的赵闻介,而今蓝太师闲赋在家,内阁之中的,大小事由都由着此人一肩以担。
“听闻喜公公不日前去了京营点校,接管了提督京营的调度,真是可喜可贺呢?”赵闻介说话着便是坐到了他跟前。
顺喜儿笑了笑,道:“赵大人,您说这些话,也不怕内阁里的其他人听了去,说你不顾着自己的身份尽上赶着给司礼监拍马屁了?”
“眼下这里里外外都没第三个人,让谁听了去”赵闻介说着便是笑了开来,“更何况,眼下这明光阁里,小竖公公又常不在,司礼监里的大情小事也就指着喜公公你定夺,贺你升任之喜,哪有马屁之嫌?”
顺喜儿倒是被他说得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今儿个朝中无甚事,内阁也都早散了去,赵大人你怎么又回来了?”玩笑归玩笑,顺喜儿倒还是不忘打听赵闻介的来意。
赵闻介倒是心领神会的从大袖中抽出了几份折子,推到了顺喜儿的面前。
顺喜儿抽出其中一份看了看,不由得眉头紧锁,他道:“赵大人,这是何意?”
赵闻介却是笑笑,道:“不过是得空抽了几分出来让喜公公瞧瞧罢了,给喜公公你提个醒罢了。”
顺喜儿盯着自己跟前的那几份奏折,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剩下的几份也是跟自己看的那一封一样,全是弹劾自己的,内容也无非是数落自己年纪尚轻,阅历不够竟以升任秉笔太监执掌朝政的事儿来,当然其中还少不了关于宫里头传出来的和赫连勃之间各种风言风语。
赵闻介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敲了敲桌面道:“这些东西如今是越发的多了,而今太子又在朝中,怕是看到了要起不少误会啊。”
虽是知道赵闻介是好心,顺喜儿却又不免觉得尴尬,因为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透着些对方早就将一切看在了眼中。
“这些东西,再是如何堵也堵不住的吧?”顺喜儿笑着道,“毕竟宫里头也好,朝中也好,人多嘴杂,说什么都有。”
“这倒也是。”赵闻介说着从那些奏折中抽出一份来,递倒顺喜儿跟前,“这今儿个吏部的折子。”
“什么要紧的折子,还要你这吏部尚书亲自送过来?”顺喜儿说笑着就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打开一瞧,确是一份名单,其中排头三个,便是今年二月春闱的头三甲。
“这是今年赐庶吉士身份入翰林的名单,本该在殿试结束后就定下来的,怎奈你我二人去了燕丘,便是这样搁置了,回来之后,我就马不停蹄的定了人选,不过与时间而言,已经是晚了。”赵闻介如是说,“若是瞧着没有什么不妥,还请喜公公批红则是。”
赵闻介所说之事,顺喜儿倒是清楚的。
春闱秋试之后,朝中的惯例,除开那殿前前三甲赐庶吉士进翰林院外,其余二三榜的进士则是赐观政身份入六部九卿观摩政事,酌情擢任官职。
观政一事,只吏部拟定,发定名额去各处便是,只庶吉士却又不同。
朝中但凡入阁的,必出翰林院,入翰林院者必为庶吉士,连同头前牵扯到充保诬陷顺喜儿一事的廖温文和徐浑也不例外。
故而指定庶吉士一事要经由吏部会同国子监和翰林院共同裁定,提请名单后交由内阁审核,再送至司礼监交由圣裁。
只是眼下,燕丘乃至幽州的边市再开,两国之间的龌龊和交战也终于尘埃落定。
这边关战事不起,赫连勃便是将前朝事又一如多年之前一般,如数尽丢给了司礼监和内阁,只留了小竖在跟前伺候,隔三差五的禀告大情小事。
小竖如今既不常在明光阁里管事,顺喜儿也便是顺理成章的成了司礼监里的第一位。
赵闻介而今送折子到他手中,也实属应当。
顺喜儿瞧了瞧那些名单,贾淮依旧是中的探花,自然是排在那前三之列。许阳乐却未在其中,再看了看那后首的名单,除开一些过于生疏的名字之外。那些他熟悉一些的,多与朝中权臣有所交接,以门生自称,当然其中也不乏蓝太师拜在门下的。
瞧着他盯着那折子半晌不说话,赵闻介问道:“这份名单,喜公公有别的建议?”
顺喜儿将那奏折叠好,放到一旁后道:“赵大人,这折子我能过几日再发还么?”
赵闻介愣了一下,他道:“喜公公若是需要,倒是不妨事。”
“如此便是烦请赵大人过几日再来取。”
在赵闻介看来,这定入翰林的名单,虽则是由着内阁和司礼监来批复,但是却是依着惯例来的,本该当即批还。而今这顺喜儿不当不批,还说要留中几日,当下便是有些心生不悦。
只是对方却又如此说着,他也不好当面发作,也只得顺着对方的意思去了。
所幸,顺喜儿说的几日也偏就不过两日的时间,这日里一早,内阁的事毕之后,顺喜儿便又叫住了赵闻介,并将那奏折递还给了他。
赵闻介翻开那奏折看了一下,便是皱起了眉头。
不为其他,只为那奏折中提注上,不但圈走了一些人,且还追加了数人的名额,紧挨着那三甲之后的,第一位便是一个叫许阳乐的,其后的更是一些原本早被国子监和翰林院剔除在外的名字。
在他看来,这是自己会同了国子监和翰林院的一干学士一同裁定的,这上面的名单不会有任何问题,却未曾想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会对此有所异议。
赵闻介虽然认同顺喜儿在福王回朝一事上的作为,也颇认同对方的才干,但是于他而言,他依旧认为眼前这个小太监,只不过是一介内侍,在选拔官员和调度上,他不认为对方有比自己更多的见解。
“赵大人可是有何不妥?”瞧着他面色上有些不悦,顺喜儿追问道。
赵闻介看了他一眼,确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眼下赫连勃在麟德殿里闭门不出,小竖也常见不着,纵是他有所不满,却也不好当着眼前这个秉笔太监说出来,于是只道:“今年春闱说起来,都是太子殿下主持的,所以这些人等也都该是东宫门生,而今这些人的去处也合该太子殿下那边阅过,喜公公您认为呢?”
赵闻介心里的盘算和不满,顺喜儿自然是瞧得出来,对方想要拉太子出来是为的什么,他更是清楚,于是道:“赵大人说得及是,而今太子也入朝管事,这些事也的确是该知会太子殿下一声。更何况,我这厢还有些事要跟太子殿下请示下呢。”
说着,顺喜儿便是合上那些折子,起身相邀,拽着赵闻介就奔着东宫去了。
赵闻介原只是拿着太子的事来压制他,却没想到对方这般风风火火的,一时间真是有些骑虎难下。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东宫宫门之前,守门的侍卫看了腰牌之后便是放了他二人进去。管事的太监瞧着顺喜儿来了,忙不迭的奔着太子所在的养德轩去了,不多时,又急忙忙的跑了出来,请了他两人进了养德轩之中。
赫连仲绶自是在养德轩中,陪着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李丛礼。
两人冲着赫连仲绶见了礼,却没说是为着何来。赫连仲绶想着应是为着前朝事来,于是便让李丛礼去偏殿候着。
李丛礼退下之后,顺喜儿便将来东宫所谓何事一一说了。赫连仲绶听后便让他二人将那奏折递交上来,在看完那上面的名单之后,他沉吟片刻后,问道:“赵尚书执掌天官,调度人事只有公断。喜公公圈点追加的这些名额,若是没有妥帖的理由,本宫也觉得难以信服?”
顺喜儿点了点头,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奴才做这些事确是有些理由的。”
“那便是说来听听。”赫连仲绶道。
“每年春闱秋试,点选进士,为的是于国选拔栋梁之才,唯才录取。能在万人之中进士及第的,必然是那万里挑一的人才。”顺喜儿回答道,“而这些个庶吉士更是优中选优,以充翰林院,成为栋梁之中的栋梁。”
赫连仲绶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赵闻介则是站在一旁,冷冷的听着。
“赵大人会同国子监和翰林院所遴选出来的名单,从才学上来讲,确是没有任何任何问题的。只是却有一点忽略了。”顺喜儿继续道。
赵闻介听着这话却有些来气,正想说话,却瞧见赫连仲绶抬了抬手,于是又将肚子里的火压了下去。
“你倒是且说说看,哪一点?”赫连仲绶问道。
“这些进士及第的举子,论才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师出名门,即便不是身出名门,也都早拜在名门之下自认门生。”顺喜儿回道。
“这算是什么理由!?”赵闻介终究是忍不住在一旁抱怨了一声。
顺喜儿确是摇了摇头,道:“赵大人,难道您忘了当年您是如何坐到眼下这尚书之位的了么”
赵闻介原本正是在气头上,却被顺喜儿一句话猛的点醒了。
当年他进士及第,位列三甲,却因为没有向其他举子一样去拜权臣为师,非但没有被点为庶吉士,反而被安排吏部做一名小小的知事。熬了不少年头,他不过才坐到殿上的四品官,而同期的其他举子莫不是外放做地方大员,就是京城中各部的要职。
倘若不是那一次的偶然机会,就算自己熟读吏部下辖各官员的履历,恐怕也是一辈子就在那个位置上坐着,永无出头之日。
瞧着他沉默不语,顺喜儿又续道:“这拜名师,认门生之风,其实也不是本朝所起,历朝历代都有。只是这种看上去似乎习以为常的裙带关系,他损害了那原本比更有才学的庶人子弟的晋升机会不说,更促成朝中朋党之争,让原本应该一心为江山为社稷的肱骨大臣,变成互相构陷,相互排挤的敌人。成为皇朝之中最为致命之处。”
赫连仲绶沉默了半晌,道:“这些圈点提拟圈点的名额的试卷,你都看见了?”
顺喜儿点了点头,道:“这折子奴才留了两天,亲自去翻阅了这些人的考卷,选取了其中最优的,和这上面原本名单上的人相比之后,才做了圈点和增补。”
“倒是难为你耗费了这些时日。”赫连仲绶说着便是看向了赵闻介,“赵大人你认为呢?”
赵闻介自问自己素日里在朝堂之上,也算得上是件件公允,却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却差了顺喜儿一头,不免那面上有些难堪,竟是连着赫连仲绶的问话,也觉得羞于开口。
瞧着他不说话,赫连仲绶又道:“赵大人,倒是不妨听本宫一句?”
“太子殿下请讲。”
“喜公公的说法,本宫觉得很是有些道理。所以本宫觉得,赵大人不妨听取喜公公的建议,若是对于这增补的名额,赵大人有所异议,倒是再可以调取他们的试卷备考。若是再有争议的,也可以送到东宫来,由本宫和李大人裁定,谁优谁劣。”
赫连仲绶的提议倒是把赵闻介弄得一惊,他忙跪下道:“本官未有质疑太子殿下的意思。”
“赵大人,你倒是不必这么紧张。”赫连仲绶说着便将他扶了起来,“而今朝中之事,还指望着你两位的通力协助。”
“太子殿下的话,下官记下了。”赵闻介拱手道,“今次的名单就这样照着司礼监的意思办吧。”
眼瞧着此事既是有了定论,赫连仲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说话就要告辞,赫连仲绶瞧着顺喜儿,想起那日在回龙观里,李丛礼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中不免一阵激荡,一时激动着,想要开口留下顺喜儿,然而却终究碍着那赵闻介在场,只得由着这两人离开。
自从东宫出来之后,赵闻介便是说要回吏部去准备文书,顺喜儿也不拦着他,而是相送去了宫门之外。
在那棂星门外,顺喜儿道:“赵大人,方才在下的失言失德之处,还望海涵。”
赵闻介摆了摆手,却是不再说什么。
“赵大人,其实在下有事相求。”顺喜儿又道。
顺喜儿的话令赵闻介心生惊诧,他倒是没想过眼前这个已经算得上是权势了得的司礼监秉笔 太监会有什么事儿会求道自己跟前来。
“是关于庶吉士之中的贾淮和许阳乐。”顺喜儿说着,又提了几个在那名单中的人。
“这几个人怎么了?”赵闻介问道。
“贾淮和许阳乐这两人,才学和人才秉性都是一等一的,在下想要请赵大人安排着两人做东宫的詹事和少詹事。其余几人,希望赵大人可以安排至翰林院,充任太子试讲。”
赵闻介看着他半晌,道:“方才你在明光阁里说的,让太子示下的,就是指的这个事儿?”
顺喜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可是方才你为何不说?”
顺喜儿回头望着那东宫的方向,确是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想说,只是那李丛礼在太子跟前,若是那时说了,指不定李丛礼会出些什么乱子出来,想想来,还是求了赵闻介,直接把人安插到太子东宫里去来得稳妥。
“在太子宫里安插官员,此事非同小可。”赵闻介道。
“赵大人还请放心,这件事,我会跟小竖公公提及,并让他通知皇上。只要人才品行稳妥,我想皇上那边也不会反对。”顺喜儿道。
“不过,太子跟前的侍讲,第一位的是翰林院的李丛礼,你这样又安排了几位……”赵闻介话说着,确又是摇了摇头,“罢了,既是你说相求,那我便是应了吧。合该让你方才戳到我的痛处来了。”
顺喜儿面上不免有些尴尬,他道:“赵大人,这便是我对不住您了。”
赵闻介只是叹了口气,道:“我为官这十数载,自认为看事通透,却不想宦海浮沉,自己也活成了当初自己最讨厌的那副模样,哎~~~!”
说罢,赵闻介便是转身大步的离开了。顺喜儿站在他身后,默默的看了很久,方才转身往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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