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朔方城出发,越过神女关后,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不敢耽搁,终于在数日之后,西陵皇城脚下。
福王的安危是首要的大事,在大队人马离京城尚且远的时候,赵闻介便先飞鸽传书告知了可能到达的日子,所以这里早早的就有宫里头的人前来接驾。
宫里头来的人是常伺候在赫连勃身边的小魏子,跟着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在范贵妃身边伺候的贵福,瞧着应该是范贵妃担心着,所以特地让跟了来。
小魏子热络的上前冲着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将自己的来意通禀了,说是皇上传话了,福王北巡辛苦了,今天就且先让贵福先行护送回王府休整数日,待一切妥当之后再行进宫请安。至于赵大人和顺喜儿则是要速速的跟着他一起进宫面圣。
得此消息,赵闻介和顺喜儿自然是不敢耽搁,当下就与福王分了道。
临近第一道宫门正阳门时,三人便是纷纷下了马,在与守门的侍卫勘验了腰牌之后,便是一路步行奔着那麟德殿去。
一路所行之处,所见之处,似乎和出发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宫里头的侍女和内侍似乎纷纷都换了罗衣,有些的发鬓间斜斜的插着一只杨枝做点缀。
在路过那些通往后宫嫔妃的宫门时候,偶尔瞧见有数个内侍抬着架子什么的物件,行路匆匆的,倒是没瞧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魏子走在前首道:“这眼下刚过了清明节,皇上和太子才祭拜过先祖,宫里头就已经张罗着过秋千节,各宫里头已经纷纷开始安置秋千。今年也和往常一样,最大的最漂亮的那一架,是放在坤宁宫的。”
坤宁宫……秋千节……
顺喜儿在心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坤宁宫是母亲生前长住的地方,秋千节大约也是唯一能让母亲露出笑颜的时刻,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会站在那秋千上,高高的荡起,任凭风吹乱鬓发和裙袂,只在春风里笑得像个十五六的少女。
三人在穿过那些长长的回廊,转过一处处宫墙之后,终于到了麟德殿的翔鸾阁前。
小魏子让他们先在门外候着,便是快步迈进了暖阁。不多时,又瞧见他出来,冲着两人拱了拱手,道:“两位,皇上宣旨进殿。”
赵闻介和顺喜儿互看了一眼,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的同时迈进了暖阁的大门。
像是应景一般似的,三月的翔鸾阁里早已换下了陈设——梅瓶里插的是匍开的海棠,旁边的花几上还衬着像是清晨才折下的杨柳枝,那枝头上的叶子意倦阑珊的舒展着,像是似睡未醒一般的,懒懒的,别有些趣味。
赫连勃依旧是坐在软炕上,不知是因为福王的事已终毕,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出发时,顺喜儿在他脸上瞧见晦暗神情,早已不见。
仿佛因着这春日明朗,赫连勃也变得眉目疏朗,嘴角也渐渐生出些笑意来。
两人进了暖阁,便是先行见礼跪安。
赫连勃抬了抬手,算是回应,不多时,便是有小内侍匆匆抬了两个凳子进来让他二人坐下。
此事,顺喜儿才匆匆的扫了一下屋内,赫连勃的身边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小竖,倒是有些生疑,眼下的场合,合该是有花季睦在的,现下却不知道为何不见了此人。
赫连勃抬眼看了眼前坐着的两人,道:“说说这次去的见闻吧。”
赵闻介拱了拱手,客套了一番便是开始讲述自己在朔方城和爻关所见的一切,分析起边关局势起来。
顺喜儿在一旁听着,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天和说的那些话。
母亲和裕王过去的种种私情,令他不曾怀疑过,就是自己就是裕王的那个遗腹子。
然而,他却十分的在意,天和说过的另外一个细节。
那便是天和提及的,在裕王出发巡边之后没有多久,母亲就已经从朔方城进了京城,前后到裕王从关外赶回朔方城,再到起兵南下,这一路前后算起来也有一年多的时间。
自己,是在母亲嫁入后宫的第二年出生的,天和是裕王身边的近侍,若他真是如他说的那样,从裕王戍边再到裕王兵败谋反身亡,母亲都没有再见过他,那么自己就绝对不可能是裕王的儿子?
倘若,自己不是裕王的儿子,那么真正的裕王之子又在什么地方?
顺喜儿想着,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认真聆听赵闻介描述燕丘一切的赫连勃。
关于母亲和裕王的往事,以及自己的事,赫连勃究竟又知道多少呢?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说,他已然全然知晓?
若,天和说的那一切和实情有所出入,自己当真就是裕王的遗腹子,眼前男人又是否知道呢!?
看着赫连勃脸上那难得一见的舒展笑容,顺喜儿越发觉得心头一阵烦乱。
若,裕王真是自己的父亲,那么眼前的这个赫连勃又是什么?
强娶兄弟的未婚妻为后,逼得兄弟反目,皇室操戈,亲情何在!?
思及此,顺喜儿不由得心间一阵钝痛。
还有那些被隐匿在华芳坊琴馆里的小太监,甚至包括逝去的者也,乃至自己眼下这顺喜儿的身份,人伦又枉在!?
还有自己……竟是对着有可能是自己弑父仇人的人心生情愫!?
左也好,右也罢。
顺喜儿只觉得,自己这前后左右,满是荆棘,尽是刀山,不管踏那一步,尽是血肉模糊。
赵闻介的话,终于结束了。
赫连勃道:“你为此事奔波,实是劳苦。”
赵闻介微微颔首:“微臣也不过是尽人臣之本分罢了。只是福王之事,朝中不宜再提。”说道此,他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顺喜儿道:“此次出行,司空孤风位列流光国使臣之中,多次胡言搅乱和谈,所幸有喜公公全力襄助,才未至更严重的后果出现。所以,微臣想要斗胆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那丢失奏折一事的罪责,皇上可否免了?”
赫连勃此刻方才将目光落到顺喜儿的身上,沉吟片刻道:“此事朕自有决断。”
赵闻介原本又想再说些什么,只听赫连勃又道:“关于奏折之中,你提及的那一万将士的事……”
“回禀皇上。现在卫将军还在朔方城清点,不过能够确认的一点是,当日福王殿下出了意外之后,随行的御林军多次突围救出福王殿下,然终究是抵不过流光的陷阱,最终全员败于敌手。听闻原是不少活下来的,确是奔着御林军的军规,丢了主帅,全员自刎以自裁谢罪了。”
赫连勃闻言,那脸上原本挂着和轻松表情在瞬间隐了去,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让卫瓯清点好人数后,再回来报朕。至于那五千御林军的事,你和蓝太师商量着办吧,该赏该罚,自己决断。”
说完这些,赫连勃便是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退下,而之于顺喜儿的事儿,他却只字未提,更莫说看对方一眼,说上一句话了。
两人自暖阁里退了出来之后,赵闻介便是匆匆告辞离宫回府了。
顺喜儿站在暖阁外,转身瞧了一眼那半开的红漆宫门,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迈开步子奔着值房去了。
毓秀馆外有好几株海棠,眼下开得正艳。
顺喜儿站在那海棠树下,任由那春色占满自己眼帘,直塞得心里头满满当当,什么空隙都没有,才推开了值房的门。
屋子里依旧是老样子,正中放着宝座和地平,屏风,左右便是两厢包厢床和软炕。左边炕几上放着水烟壶和几本闲书的是小竖的住处,右边那半掩着门的则是他自己的。
顺喜儿推门走了进去,屋内熟悉的味道只在瞬间让他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却冷不防身后有人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身后那人没有说话,抿嘴笑着,虽未出声儿,只是闻着他身上那股甜香,顺喜儿便是已经猜出他是谁来,于是他不动,只是道:“小宴儿,你又做什么来!?”
听到顺喜儿叫自己的名字,小宴儿立马就瞥了瞥嘴,松了手,然后气鼓鼓的坐到一旁:“哎,真没意思,这样都被你猜到了!”
“我都说了让你别玩儿了,你还不信!?”小品子咯咯的笑着,也从屋内走了出来,瞧着顺喜儿,他作了个揖道,“恭喜喜公公,贺喜喜公公,今日平安返京,他日必定高升啊!”
顺喜儿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对于高升这一类的说法不置可否,这源于方才在麟德殿的暖阁那边,赵闻介提及出宫前的那档子事儿事,赫连勃那摸棱两可的回答。
小宴儿似乎对小品子说的话特别在意,他拉着顺喜儿手,神秘兮兮的道:“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不久之前,花公公被罚奉半年,不光如此,眼下他的位置,都还是小竖公公兼着呢?”小宴儿说着,脸上的表情显得相当的得意,“可知在这宫里头,权势遮天花公公他也有今日呢!”
顺喜儿看着小宴儿,皱了皱眉头,道:“小宴儿,你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这话若是让别人听到给传到花总管耳朵里去怎么得了!?”
被他这般训斥,小宴儿便是缩了缩脖子,然后吐着舌头,不再提及此事,他拽着顺喜儿继续问道:“顺喜儿你快说说,这次去燕丘究竟如何!?我听他们说你在流光国的将军和使臣面前可威风了!?可是真的!?”
顺喜儿被他那话里的一惊一乍弄得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那一切并非如同宫里头传闻到那般神奇。
小宴儿听着半是惊讶半是唏嘘得道:“可见他们那话也是听旁人胡诌来的!不过而今你的确是把福王给安全送回来了,这才是大大的了不起呢!”说着,他便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仿佛顺喜儿做的那些个事如同自己做的一般,令他骄傲到非常。
顺喜儿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随他一起返京的行李此刻也跟着被送了进来。小宴儿自告奋勇的要帮顺喜儿整理东西,顺喜儿也不拦他,只是由着他从那箱子里一件件的往外拿东西。
箱子的最底层,放着者也给顺喜儿买的那个苍神面具,小宴儿瞧见,便是随手拿了起来,冲着顺喜儿道:“顺喜儿,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面具?”
顺喜儿叠着衣物,也没回头,只是随口道:“那是在朔方城,者也买的。”
话刚一出口,他就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来,者也已经留在了燕丘,留在了凤梧森林,而这件事,他还未曾告诉小宴儿,他也不知该如何告诉对方。
小宴儿并未注意到他脸上的错愕表情,只是略带了些抱怨的口气,道:“者也偏心,也不给我带一个回来!”说到这里,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者也呢?我怎么没瞧见他!?他是先回皇史宬了么?”
顺喜儿看着他,只觉得喉头哽咽,半晌之后,方才艰难的开口:“小宴儿……者也他……”
“嗯?者也他怎么了?”小宴儿歪着着,一双大眼扑闪着看着顺喜儿。
“呃……燕丘的御庭园管事褚和公公,对者也一见如故,说他那边正缺一个得力的助手,所以特地跟花总管要了去,留在身边帮忙。”顺喜儿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在他看来,这件事,就这样瞒着小宴儿才是最好的。
“咦!?有这样的好事儿么!?”小宴儿的脸上瞬间变得羡慕不已,“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也该跟着你们一同去燕丘,说不定,我也跟者也一样,就被留在燕丘,再也不回来了!”
顺喜儿听着他那半是玩笑的话,心尖确是如同刀扎一般,滴血不止,他强忍着痛,勉力笑着:“是啊,早知道,我也带上你一同去了。”
“啧!!!你就这么想离我远一点么!?”小品子在一旁气不过,忙插嘴道。
小宴儿吐了吐舌头,道:“也不是啦!只是宫外头多好啊!又没有花公公管着!”说着,他转了转眼珠子,咧嘴笑道,“要不就顺喜儿下次出宫的时候,再带上你一同去啦!小品子你的手艺是最好的,没准人家御庭园那边就缺一个好的点心师傅呢!”
小品子哼哼着,似是还是有些气恼不过,只是那嘴里还是道:“这样还差不多。”
顺喜儿看着他两个仿佛孩子一般的斗着嘴,确实越发的想念起者也来,一时间竟是不由得泪水满溢,自面颊滚落。
小宴儿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惊得连忙伸手去抹,嘴里也忙道:“怎么啦!?你怎么啦!?”
顺喜儿伸手抹了抹眼睛,笑着道:“就是被你们两个这没头没脑的话给气的!”
小宴儿撇着嘴倒是有些不乐意了,不过那打闹嬉笑的话却也是停了。
三人在屋子里收拾了一会儿,就瞧见小竖推门走了进来。
小宴儿和小品子忙起身请安,小竖忙摆手免了他们两人的礼,便是让他们坐下说话。
小竖原是品阶比他三人高出一头,而今又兼了花季睦的差事,这两人更是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没多坐一会儿便是起身要起身告辞。
小竖也没多留,便是由着他们去了。
顺喜儿送他两人到门口便又折了回去。
小宴儿走在小品子前头,走了一路,没瞧见小品子跟上来,回头一看,对方还站在值房的廊下呆着没动。
“怎么了?”小宴儿走上前去问道。
小品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好像有东西忘记了!我回去拿!”
小宴儿用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嗔道:“真是拿你没办法!去吧去吧!我等你!”
点了点头,小品子便是转身奔着那门里去了。小宴儿看着那半掩的门,脸上原本挂的笑意也渐渐隐去,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小品子推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苍神面具,他走到小宴儿面前,道:“顺喜儿让我给你的。”
小宴儿接过那面具,看了好半会儿,方才问道:“你弄丢的东西呢?”
小品子咳嗽了两声,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那神情却显得更加局促了起来。
小宴儿抚这那面具,长叹了一口气:“小品子,你还是老样子,连说谎都不会说……算了……走吧,咱们回皇史宬吧……”
说完小宴儿便是一手拿着面具,一手拉着小品子的手,沉默着从麟德殿一侧的宫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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