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三生,我家原是江南富庶,我顶上有两位哥哥……”
咬着牙,他咽下自己的名字,开始编造另一个谎言。
他不能说,他死都不能说出自己是谁,因为那是死都不能说出的秘密。
这具躯壳,乃至于这个灵魂的经历太过离奇。
直到今时今日,连他自己都尚且不能全盘接受正在经历的事实的时候,他也不会去奢求自己之外的人能够相信,然后,自己究竟在说出那句“不是顺喜”的话之后,还能往下再说些什么呢?
顾三生这个名字,是从者也那里听来的,应该是“顺喜”的本名,如今本尊已然一命归天,这身体已然归了自己,那原本无他人知晓的名字拿来一用倒也无妨,即便是日后有什么破绽,也可借口说是名字相同促成着借尸还魂的灵异事件。
自嘲的想着,他说出“顾三生”的身世,有着和自己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年龄,甚至是同样的死因,同样的重生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不是他,也不是赫连仲绶,只是“顾三生”,只是“顾三生”而已。
赫连勃坐在床边,瞧着这个跪在自己跟前的少年,曾经试想过对方会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吐出这个秘密,刑讯逼供或是温情套话,总觉得时间会花得很长,甚至会觉得对方可能不会吐出实情,所以当听到对方吐出那些所谓的“实情”的时候,他有些惊讶。
他原本以为,应该是谁替代了谁,更或者是谁收买了谁之类的宫廷阴谋闹剧,但是当对方吐露得越多的时候,他开始发现,这对话,开始往着更诡异的方向而去。
“……我以为我自己死了,但是没想到意识清醒过来,是被人从池子捞了起来,然后被送到寝宫……”
他知道,这些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可笑的,荒谬的;这个时候他应该站起来大声的叫侍卫进来,将眼前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人拖出去仗责五十,他甚至可以马上下令将他处决。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安静的坐在床边,听着眼前这个人的继续诉说,诉说着那重生之后的种种疑惑,种种纠结,甚至是种种愤恨。
他的直觉在告诉自己,应该相信眼前这个人说的一切。
直觉?
他知道,在自己活过的这四十年里,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
但是,他从来没真的去凭着直觉去做认为他觉得对的事,所以,对于直觉给出的判断,他很怀疑。
“为什么说这些?”在顺喜儿结束了那位诉说之后,赫连勃皱着眉问。
意料之中的问题如期而至,顺喜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那天,在安乐堂,小竖来探望之前,有一个人进了我的房间,我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皇上您?”
“是。”
赫连勃的回答很干脆,没有任何迟疑的口气中透露出他对于这件事并没有隐瞒的打算。
“那么,送我去安乐堂的也是……”
关于这个问题,赫连勃没有回答,他只是反问道:“你想知道?”
“是的,我很想知道。”
“小竖应该告诉了你,那个人是谁。太刨根问底,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者也,他不会做那样的的事……”
“你了解他!?”赫连勃哑然失笑,“你方才说你借尸还魂,对你这具身体的过往桩桩件件不了解,如何怎能了解!?你能了解他!?”
“是,我不了解。但是,我知道,他记得顺喜儿的一切,对于这样一个把另外一个人放在心中惦念的人,他怎么会去做那些会至对方于死地的事!?所以,我能说,做那件的事的人,不会是他。”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即便是,他真的做了,如您这样的君王,恐怕也不会只听凭一个侍寝太监的枕边风而随随便便的让另外一个人锒铛入狱。”
“锒铛入狱?应该不会是这样凄惨的下场吧?顶多也只算得上生死由天罢了。”
赫连勃轻描淡写的语气更明确的表明了幕后却有其他之人,而这个其他之人也的确是如顺喜儿所想,正是赫连勃。
“我可以将这些你理解为您对我的怀疑么?”顺喜儿问他。
赫连勃点头承认。
他承认当初是自己下令将这个小太监送去安乐堂,当然也不是自生自灭那样的简单,他甚至是怀着要确认对方没命的心态,不准旁人去太医院请人去瞧病——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送往安乐堂的人,十有九亡。
是的,他就是要让他死。
他不能容忍这个小太监的欺瞒,而且那种种谎言看起来是那样的笨拙和漏洞百出,同时这个小太监开始慢慢的侵蚀了他的思想,左右了他的心,让他内心最低处对于某人的感情开始发生细微的偏移。
所以,这个人必须死。
然而,他没做到。
当看到对方虚弱的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时候,他妥协了。
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妥协,第一次妥协是因为当年的皇后,第二次是因为他,而妥协的理由都是因为太子,因为那个被藏在内心最黑暗最柔软的地方的人。
“那么你现在还怀疑么?”顺喜儿继续问。
摇了摇头,赫连勃道:“你的话真实与否朕现在不想评论。不过既然是让你回来了,自然是不会再送你去死。只是,要记得,不要再妄图在朕的面前耍那些有没有的小聪明,否则,就算是赤脚大仙也救不了你。”
顺喜儿磕头谢恩,随即又道:“者也,是否能……”
赫连勃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朕说你不了解他,你还强辩。且先不说去浣衣局是他自己的意思,就连那卫公公去给你瞧病,也是他哭着去太医院门口跪着求来的。”
一番话,说得顺喜心中顿时一番五味陈杂,他原本以为对方是不会加害自己,却未曾想过对方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不等他回答,赫连勃已然躺到龙榻之上,闭眼道:“朕有些累了,你待命在隔间吧。”
至此,赫连勃便是不再说话,顺喜儿也只得退了出去,而一直到天明,两人未曾再讲过一句话。
转眼,已至八月节。
这日里,彩灯高挂,歌舞升平,宫女和内侍们身上穿着时新的缀着玉兔图案的宫衣,发间耳边缀着新摘下的玉簪花,人人脸上均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
又因着是赏月团圆的日子,赫连勃在内廷里设了家宴,除了各皇子皇女悉数参宴外,还宴请了诸如蓝太师之类的重臣在内,而李丛礼身为太子讲师,又为蓝太师第一门生,均也在邀请之列。
在内廷中,难得瞧见这般的热闹,小宴儿自然是不会错过的,更何况今日宴席之上的诸色糕点均大多又是出自他手。
“顺喜儿,顺喜儿,你瞧,刚刚六皇子殿下吃的那个桂花糕是我做的。”
顺喜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瞧了去,只不过那视线却并不是向着吃桂花糕的六皇子,而是相邻在不远处正位上的赫连勃。
此时的赫连勃一身绛紫纻纱袍,身边坐着福王的母妃郑贵妃,只是两人看上去颇有些貌合神离的味道,因为不管郑贵妃如何殷勤的敬酒和赞美,那位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赏月台下的丝竹歌舞之上。
这郑贵妃似是有些恼怒赫连勃的冷淡态度,不多一时,托口说不胜酒力,便要告辞回宫歇息去。至此,赫连勃才抬头看了她眼,非但没有挽留之意,更连一句应付之言都没有,只点头做了个回应了事。
这一举动,令这位贵极一时的贵妃娘娘顿时觉得心酸不已,纵然是眼前美酒美食,美景美物也无心欣赏,只得匆匆离了宴席回寝宫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赫连勃低声嘱咐了身边侍奉的小太监几句,便瞧见这小太监径直奔了蓝太师而去。只见得着小太监附在蓝太师身边说了些什么,这太师便领着自家的门生——李丛礼上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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