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胡玉林曾尝玉盘珍馐者甚,从未见过如此劣等的庖厨之术。观容奚面容怔愣惭愧,心中顿生怜惜。

    未料尚书之子,竟这般清苦。

    无健仆美婢拥簇,无美味佳肴环绕,唯蹒跚老仆与懵懂小童侍奉左右,就连饭食也嚼之无味,实在叫人心酸。

    他正要启口,却见容奚起身笑道:“玄石兄若不嫌弃,可稍待片刻,奚亲去烹调。”

    刘翁烹调之菜品,实在无法待客,容奚甚为惭愧,欲亲自调羹烹食。

    与胡玉林畅谈一日,容奚对此间世界所知更深。刘翁与子实,俱未曾踏出临溪,眼界不比胡玉林宽广,并非深谈人选。

    为表谢意,亲手烹食待客,权当投桃报李。

    怎料胡玉林听闻,惊讶无比,顿时相问:“大郎竟擅烹调之术?”

    他好奇心起,欲亲观容奚如何烹食,便随他同去灶房。

    灶房内,刘氏祖孙二人,正捧碗进食,见二位郎君前来,顿时放碗起身迎接。

    “郎君可有吩咐?”刘和忐忑问道。

    因容奚用食不喜旁人侍奉,故刘氏祖孙未似其他仆从,于主人用食时,随侍左右。

    见容奚与胡玉林前来,刘和心中惶恐,以为自己未尽仆从之职,惹恼郎君。

    “蹄膀何处?刘翁且去取来。”容奚吩咐刘和,并让刘子实取来黄酒、清酱、陈皮、红枣等辅料。

    见郎君要大展身手,刘小少年兴奋异常,一溜烟跑去寻觅辅料,烙上补丁的褐色衣摆,随风招摇。

    胡玉林见状,啧啧称奇。观刘氏祖孙神态,似对大郎烹调之术甚为期待。

    他尝过无数美食,并不很期待容奚的厨艺。但见官宦之子亲抚灶台,还是为他这从商之徒,胡玉林心中感动异常。

    即便届时菜品不佳,但凭其中真挚情谊,滋味定当不凡。

    蹄膀取来,刘和自觉捡柴加火,将釜中之水煮沸。

    容奚置蹄膀于釜中,沸水烂之,后留蹄去水,着黄酒、清酱浇盖,取陈皮、赤枣,同入罐中,用文火慢煨。

    “玄石兄还请稍候,若觉腹空,用些寒具罢。”容奚歉意笑道。

    胡玉林不觉腹饿,他只好奇容奚烹调之术到底如何,即便候上几个时辰,也不觉烦躁。

    且容大郎博学广识,若非不合时宜,他还欲留宿,与之同塌而眠,抵足相谈。

    两人于书房交流为商之道,胡玉林惊讶于他的奇思妙想,每每聆之,只觉醍醐灌顶,心生拜服。

    容奚前世,生于富贵之家,父为知名研究学者,母为商界翘楚。他继承二人智慧,青出于蓝,更为胜之。

    “大郎心有丘壑,玄石远不及也。”胡玉林心悦诚服,连连称赞。

    京中之人心木眼拙,错将珍珠当鱼目。不论容大郎才学几何,单凭其磊落豁达之胸襟,开拓广袤之眼界,已远胜时人多矣。

    “奚不敢当。不过浅理薄论,不及玄石兄真才实干。”容奚谦道。

    此话不假。他虽知理论者众,若涉实践,定头晕眼瞎,茫茫不知何为。

    时辰已至,蹄膀烂熟。

    胡玉林在旁观摩,见容奚泼入葱花、茱萸、清酒,顿觉色味俱全,食指大动。

    蹄膀煨透,作味交融,刘小少年扒在门边,眼巴巴瞅之。

    如这等佳肴,仆从素来与之无缘,刘子实被刘和耳提面命过,心知其中道理,却禁不住诱惑,口涎欲流。

    却忽听郎君唤他上前。

    少年郎半瞟陶罐,分神聆听容奚吩咐。

    “罐中余物,你自与刘翁分食。”

    刘子实双眸亮灿如星,观郎君只取两份蹄膀,余下两份皆赠与自己和阿翁,心中感动异常,连连行礼。

    “郎君仁善!郎君仁善!”

    胡玉林却已迫不及待,坐至食案后,挑箸品尝。蹄膀入口即化,软而不腻,鲜嫩如膏,香浓之味于舌尖绽开,沁入心脾,神思迷醉。

    如此美味,不论候时多久,也都值得。

    容氏大郎处处叫人惊喜。如此人物,屈居临溪,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胡玉林感慨万千,食完整只蹄膀,只觉半饱。其实腹中已满,唯灵台空虚而已。

    “大郎烹调之术,或王公之庖丁,亦不及也。”胡玉林不吝赞赏,直将容奚夸得哭笑不得。

    容奚擅厨,是因前世之故。成年之后,他独自生活,且热衷美食,潜心学习数年。虽卖相不错,但与真正大厨相比,远差矣。

    “玄石兄能够尽兴,是奚之幸。”

    二人吃饱喝足,月已至梢头。胡玉林与容奚定约,方不舍离去。

    后数日,胡玉林多次来访容宅,与容奚相谈甚欢,并备齐煤石、黄土,运至容宅。

    院中空地上,煤石被碾为粉末,与黄土堆相对而立。

    刘子实拎桶前来,木桶微晃,清水溢出些许,打湿鞋面。少年郎毫不在乎,置桶于煤堆旁,兴奋问道:“郎君,水作何用?”

    他无趣度日十数年,漫无目的,碌碌无为。自郎君临至,壮实身板终有用武之地,浑身气力使之不尽。

    容奚正欲亲手混合煤土,胡玉林眼尖拦住,笑言:“大郎何需亲躬?唤仆便可。”

    语毕,他召来两名健仆,俱臂膀粗壮,体格不俗。

    容奚领其好意,也不推拒,从容吩咐二人,依比例,将煤、土搅拌均匀,并在堆顶掘口,自上往下。

    及加水,为免错漏,他亲自动手,以瓢缓倾之。

    待煤土浸湿,现些许黏糊状,容奚复取崭新煤具,深插而下,冠中被煤土填满,形状已成,遂转至干净空地,轻扭机关,柱形煤球圆润落地,其上十二孔洞,整齐分布。

    院中众人俱惊讶连连。

    “这形状好生奇特!”胡玉林蹲地仔细观察,衣袍曳地亦不顾,并伸手触之。

    他心思灵活,见状便隐觉容奚用意。

    如此形状,定更易燃烧,避免实心煤球堆积聚集,明火不旺。

    “大郎巧思,玄石钦佩!”胡玉林起身大赞。

    煤具之用,容奚亲自示范,众人便已知晓。刘子实见之有趣,且不愿让容奚劳累,便道:“郎君,仆来。”

    容奚身虚体弱,虽近日强身健体,终究不比刘小少年与两名健仆,便将煤具交予他们,移至廊下饮水歇息。

    胡玉林竟也玩心大起,亲自用煤具造出煤球,初时兴致勃勃,不过几回,便觉臂疼腰酸,不再强求。

    他舍弃煤具,净手后,至廊下,与容奚相对而立,见院中欢欣场景,心中畅快之意迸发。

    煤球精致可爱,整齐排列于地,仿佛着甲士卒,待军令一出,即奔赴战场,为国捐躯。

    “恰逢近日无雨,煤球曝晒几日,去湿即可。”容奚执盏缓声言道。

    只待姜工新器造成,便见分晓。

    刘子实与两名健仆,轮换劳作,至金轮如橘,方才完工。煤球圆润无暇,齐列庭院左右,似臣工进朝,静立金銮之殿。

    倒存几分可爱意趣。

    胡玉林素来心有野望,此前多次思虑扩大煤石之事,皆不得其法。日前得见容奚,困顿方解,实乃上天庇佑,胡氏之福。

    最令其振奋之事,便是与容氏大郎相交为友,非因地位门望,而因大郎如玉美质,令人心向往之。

    于煤球曝晒期间,胡玉林往返城镇,足不沾地,增煤田健仆,采挖煤石。煤石之数,倍于往岁。

    其父胡运得闻,于房中密询之。

    “煤石采挖,每岁皆有定数。你何故为此?”

    房内熏香淡雅,书卷陈列整齐,翻阅痕迹明显,可见屋主乃爱书之人。

    胡氏虽为炭商,然向往诗书礼乐之心,不比旁人浅薄。

    胡玉林本想待此功俱毕,方详细告知胡运。怎奈胡运如今亲问,他不得不答。

    “阿耶莫怪。”他将心中之计,提前述于纸上,如今取来呈至胡运面前,释道,“此乃儿之计划,阿耶烦请过目。”

    胡运有创业才能,非目光短浅之人,粗略一观,便知其思。若煤石之能,真能如纸上所言,那胡氏,定可更上一层!

    “玉林敏思,竟得此法。若此法可成,利为小事,胡氏之名当广传天下。”

    胡运言罢,竟朗声大笑。院中野猫受惊,噌然跃至院墙,软软叫唤几声,似在婉诉委屈。

    “此法是儿好友所想,儿先前已用十贯易之,阿耶以为然否?”胡玉林坦然相告。

    胡运闻言,捋须沉吟片刻。

    “十贯之数,太过寻常。”胡运非狭隘之人,有此巧思者,定非凡俗,十贯倒显欺人之势。

    胡玉林又将容奚所言告之,胡运慨然一叹,“十贯买断,不与胡氏利益相牵,能拒暴利之诱,实在令人钦服。玉林,此人姓名为何?居于何处?为父倒想与之相交。”

    “阿耶可曾听闻,京中容尚书之子,因错被遣临溪祖宅一事?”

    胡运为商多年,对魏国各地大小之事,较为灵通。临溪容氏,在濛山县本就声名显达,容氏子被遣临溪之事,早已成为城中趣谈。

    只是胡玉林忽提此事,莫非?

    “你所言之人,竟是容氏之子?”他话刚出口,便觉不可思议。

    胡玉林狭目微弯,笑靥如狐,阿耶面露震惊之色,实属不易,今日得见,真是托大郎之福。

    “阿耶,正是容氏大郎,容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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