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英原本计划是全家人都去的, 可叶老头放心不下自家地头的那些庄稼, 他不准备跟着去, 叶子是卫老太亲自点名要去蓉城长长见识的,不能不带, 宝贝乖孙叶明天马上就要去念大学, 可是还没有出过远门, 孙二英也打算带着出去见见世面, 那么问题来了?
谁留下来给叶老头做饭?
把叶明天他妈留下来吗?
孙二英觉得不现实,没道理全家都走,就把儿媳妇和老公公留在家里的, 自家人有多么老实自己心里清楚, 可别人不知道啊,指不定过两天就传出什么猥琐谣言来了。
纠结半天没有纠结出个名堂来, 孙二英一咬牙,让生产大队的队长给开好介绍信, 强行把叶老头也拽上了火车。
孙二英家刚走, 就有谣言从生产队上传了出来, 所有人都说孙二英沾了自家姐姐的光,之后也不回头道沟来了, 有人说这消息是孙二英亲口承认的,还有人说这消息是卫家小孙子叶明天嘴里传出来的……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最后还是生产大队长出来辟了谣。
“户口都还在头道沟挂着呢, 往哪儿转去?人家就是出去探探亲, 关系那么好的姐妹俩, 十多年不见,好好唠唠怎么了?一个个大舌头,听风就是雨!”
生产大队队长还是孙栋梁,他完全没想到,在孙二英的带领下,叶家人很快就要用现实行动打他的脸了。
孙二英虽然心疼火车卧铺票花的钱多,但这是卫老太叮嘱过的,她咬牙买了票,一家人踏上了南下之路。
火车一路从北向南,从漫天黄土走到绿植森森,从天荒地贫走到小桥流水,从没出过远门的叶家人都惊呆了。
火车停在蓉城车站,叶家人就仿佛是土包子进城一样,呼吸着蓉城那刚刚下过雨后带着些许潮气的空气,闻着从远处飘来的幽香,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孙二英同叶老头小声嘀咕,“这真是冬天么?怎么感觉我穿着棉袄热得慌呢?”
叶老头摸出烟杆子来,“蓉城是南方,南方冬天不冷。你看那地上,水都不结冰,搁咱头道沟,早就冻得梆硬了,还有那地上的花花草草和树苗苗,都绿着呢!”
孙二英了然,“难怪我姐来了这地方之后不愿意回去,搁我身上我也不乐意,这地方真好。同蓉城比起来,咱那头道沟真是山旮旯旯里的山旮旯旯了。”
叶老头闷声不吭,眉头拧成一道‘川’字,如果他有能耐,他也想让自家孩子在蓉城这种大地方落脚扎根。
当年离开头道沟的时候,卫国健已经十几岁了,他记得孙二英找什么模样,故而一看到孙二英们下火车,立马从车内钻了下来,冲孙二英她们摇手,“二老姨,我在这儿。”这句话他是用头道沟那边的碴子味方言喊的。
熟悉的乡音,一瞬间就吸引了孙二英的注意,她眯着眼睛瞅了卫国健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国健吗?大柱家大儿子?这十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比你叶子舅都要高一个头呢!”
“二老姨,是我,您还记着我呢!”卫国健手脚利索地帮叶家人把东西搬到车后面拉货的车厢里,又让孙二英坐上了副驾驶,其他人全都坐到第二排座上去挤着,开车直奔小联排。
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叶家人的眼里都在放光。
车停在小联排下,孙二英下车的时候,卫老太正拿着一把剪刀修剪院子里的葡萄藤,她听到车进来,修剪葡萄藤的速度快了些,冲屋子里喊,“喜丫头,快出来迎迎你二老姨、你二老姨夫和你叶子舅、叶子妗子,还有你小堂弟!”
一个头上扎着大黑辫子的少女从屋内冲了出来,探头一看,十分嘴甜地喊,“二老姨,你们来了?”
孙二英尽力想从卫添喜身上看到一点儿当年那个小丫头的影子,却怎么都看不出来,连声道:“喜丫头啊,你真是越长越好看了,当年脸上还带着点儿婴儿肥呢,二老姨抱着你的时候,就感觉抱了一个白面团子,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得二老姨不?”
“记得记得,叶子舅现在还能弄到核桃不?蓉城这边虽然也能买到核桃,但不如叶子舅从林场里弄出来的山核桃好吃,当年吃了可多你们家的核桃哩!”卫添喜故意这么说。
孙二英乐了,“小丫头还记得核桃呢!有,这次给你们背了一麻袋呢,叶子,赶紧把核桃拿出来,喜丫头还惦记着这口核桃吃呢,这都多少年了……不过咱那儿的核桃是真的好吃,喜丫头,你想吃给二老姨打电话啊,二老姨给你邮过来。”
卫添喜就是那么一说,她才不是真的惦记核桃,凭这个大家都记得的话题瞬间就拉近了距离,不然十多年不见,再亲的亲戚也隔得不亲了。
卫老太把剪刀放到葡萄架下面的石桌上,走过来拉起孙二英的手,嗔了卫添喜一眼,“马上就要念大学的人了,整天还惦记着一口吃的……”
关系自然而然地被拉近,卫老太就带着叶家人回屋子里逛了一圈儿,领着孙二英和叶家儿媳从厨房参观到卧室,从卧室溜达到客厅,羡慕得孙二英眼睛都直了,“姐,你们家搬过来后,就住上了这么好的房子?”
“对啊,搬过来之前,大柱就给买好了,我们搬来的头一天就住进来了。哎,到底是住了十多年,这屋子都被住的破旧了,原先比这个还要亮堂许多呢!”
卫老太从抽屉里摸出一大串钥匙来,同孙二英说,“二英啊,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一段时间再回。我昨儿就把你们住的地方给安排好了,在隔壁院子里,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孙二英再次傻眼:“隔壁院子?姐,你到底买了几处院子?这么大一处还不够住?”
“哎,说来话长,慢慢同你说。”
卫老太领着孙二英一家绕过种满豆角的菜地,撩开一篇爬山虎藤蔓,露出一个小门来,钻过那小门就是一个大院子,大院子里的小洋楼与卫家住的小联排大同小异,没多大区别,但院子里的差别可就大了。
这个院子里是带着一个水塘的,估摸着是原先主人家养鱼的地方,被卫老太改成了养鸭子的地方,卫老太在水塘边用秸秆编了个小篱笆,在篱笆里圈养了十几只肥肥胖胖的鸭子和大白鹅。
因为这院子平日没人来,卫老太也顾不上美观不美观了,直接把院子里所有露出土面的地方全都种上了小麦,如今冬小麦已经全都抽了芽,放眼放去,入目全是嫩绿色,看着极为舒畅。
卫老太踩着铺好的石子路走到小洋楼前,拿钥匙开了门,从枣红色的鞋柜子里拿出一些布拖鞋来,放到门口,自己先换上一双,又叮嘱孙二英们说,“二英,你们都换上拖鞋吧,这是前几天我让国健去蓉城新买的,你们记住,在屋子里的时候就穿拖鞋,不容易脏了地,如果要出屋子,那就换上咱平时穿的鞋,不然这屋子里的瓷砖太亮了,蹭脏一块儿都觉得难受,想要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没个三天做不完。”
孙二英的目光落在卫老太脚上那双玫红色的袜子上,她看的眼睛都直了,“姐,姐,姐,你这袜子真好看,搁哪儿买的?”
“蓉城劳动大楼里,一块二一双,棉的,穿在脚上可舒服了,就是不怎么耐穿,三个月就穿破了,还好不贵,一年到头也就花个五六块钱。”
卫老太是真的不觉得一块二买一双袜子贵,不谈其他,肥皂厂的工人一个月都能挣三十多块呢!
但孙二英听了却觉得不是个滋味,她生怕踩脏地板遭卫老太嫌弃,赶紧脱下鞋来,结果那个大拇脚趾头上破了的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露了出来,她赶紧把拖鞋套上,同卫老太说,“姐,一会儿用一下你们家的针线,我袜子上破了个洞,得补补。”
“补啥补?我那儿还有没穿过的新袜子,有玫红的,有牛毛黄的,有天蓝的,一会儿挑不同颜色的给你送一些过来。国康那个傻小子上次领了工资之后,直接给我买了一包袜子,估计我埋到土里也穿不完。我天天换着颜色穿,一礼拜七天都不带重样儿的!”
孙二英被卫老太这种奢侈的作风吓了一跳,“姐,你说你那么铺张浪费干啥?袜子买多了,那是国康的一片心意,你不能嫌弃,但你可以把袜子给你四个儿媳妇穿啊。”
“人家才看不上我的袜子呢,她们都笑我穿的是老年人袜子,她们喜欢什么咖啡色还是米白色那种时髦的,还喜欢袜子上带着点儿花的,就连喜丫头都不穿我这袜子,那丫头年纪轻轻的,就只穿白袜子,你那破袜子别补了,我给你十来双吧,你也不嫌硌得疼。”
孙二英沉默许久,说,“姐,你们家都是怎么挣钱的?原先咱们两家差不了多少啊,怎么感觉你们家搬来这边之后,突然就富得流油了?别的不提,就这院子,我估计一般人干个百十年都挣不来吧,你们家怎么还买了两套呢?教教我发家致富的法子呗,帮衬帮衬叶子。”
“哎,其实也没啥,我不是同你说过么?那‘军中绿花’牌的肥皂厂是我们家技术入的股,每年分成都能分不少,前些年部队需要用现钱,就拿这些房子同我们抵了分红。”
“你刚刚说错了,不是两套,出门看到的这一排都是我们家的,不过我们家目前还用不上,等国健、国康他们兄弟七个都成家的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卫老太一想到自己每年秋天都得扫这么一大排院子里的枯叶就头疼腰酸。
她是腰酸,孙二英是心里酸。
人比人,气死人啊!
孙二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故意打岔问,“怎么不见二柱和兰子他们几个呢?刚刚在你们住的那个院子的时候就没有见着,他们是出去买东西去了?”
“买啥东西啊,都上班去了!兰子、春芽和翠芬现在在部队炊事班当掌勺大厨,原先二柱、三柱、四柱在部队里养猪养鸡养鸭养鹅,后来肥皂厂缺人,他们兄弟几个现在都在肥皂厂上班做事。”
“他们兄弟四个没啥文化,但胜在踏实,也都爬到领班的位置上了,一个月挣个百八十块不是问题,大丫现在是肥皂厂的主事主任,她脑子精明,帮衬着二柱、三柱和四柱,反正养家不是问题。”
孙二英酸的牙都要掉了,她估摸着自己要是再听下去,绝对会酸的满身老陈醋味。
“对了,二英,你究竟是怎么一个打算法?要不你们也扎根在蓉城这边得了,咱姐妹俩互相帮衬着,让他们小一辈儿的人也互相帮衬,不说别的,叶子和他媳妇儿都进肥皂厂去上班,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一百块钱呢,吃吃喝喝过日子肯定不愁。”
“这几年肥皂厂效益好,发的工资一年比一年高,指不定过个两三年就涨成三四百了……你好好琢磨琢磨,要来的话赶紧回家迁户口去,我这边有空地方给你们住,你们要买一套小联排也行,钱先欠着,慢慢还,我不催,你们也不用急着还。”
孙二英心动了,她扭头看叶老头,这种大事还是得叶老头做主。
叶老头抽了两口旱烟,说,“这太麻烦你们了吧……”
“麻烦个锤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叶老头你别说话,我知道你这人,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要是不同意,刚刚肯定就拒绝了。搬过来吧,我让大柱给你们办理一下户口手续去,你们直接把户口从头道沟迁出来,然后落户蓉城吧!”
叶老头嘿嘿直笑,“那我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蓉城这边确实比咱头道沟好了不知道几百倍,搬过来吧,等清明过了我们就搬,不准备回去了,院子啥的就都卖了,然后清明上坟的时候同家里的老人说说,儿孙不孝,要出去打拼了,让他们多多谅解一下,往后有机会就回去烧点纸,没机会的话就劳烦他们多跑跑路,咱在蓉城给烧。”
“成,你替我到你姐夫坟上和老卫家的祖坟上也说一说去,孩子们都挺有出息,他们就别见怪了,逢年过节我都在家里给他们设了牌位,被走错路给绕迷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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