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种时候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 可真不像你的性啊。”
草木繁盛,中央更是伫立着一颗花期正盛樱树的后院, 与此时热闹喧嚣的中庭不过隔了一段不长的回廊, 那些充满欢欣喜意的动静便已经有些影影绰绰, 不甚分明, 与四周各种声色的虫鸣声交杂着,反而愈发显得寂凉索寞。
独坐在院中的樱树枝干上,手中大咧咧地捧着一坛启封的酒酿, 不时仰头喝上几口的陆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没有戴上与小妖怪的玩闹中不甚掉落的帽子,大方地露出雪白不染杂色的耳朵和尾巴的少年站在回廊之上, 手上端着放着几碟下酒菜的木盘, 轻笑着看向他, 倒映月影与樱花的暖棕色的眼眸仿佛流动着的澄澈琥珀。
“怪不得世人都说狐狸是惑人的精怪——哦呀。”
短暂的失神后, 反应过来的陆生轻巧地从树上跃下,而后连忙抬手接住了莫白芷抛来的一颗橘子。从那撞得他手心都隐隐作痛的力度来看, 要是自己没接稳, 径自砸到了脸上, 指不准得留下个不轻的瘀痕来。
“你的怪力真的越来越夸张了。”
陆生耸了耸肩膀, 剥开对方特意「送」上的橘子,往嘴里塞了一瓣,“唔, 甜。”
“啧, 早知道就给你挑个要多酸有多酸的, 看你再嘴上耍花腔。”莫白芷没好气地斜睨了这家伙一眼, 坐到了回廊的地板上,“说吧,怎么回事?”
“?”
俊美的半妖眨了眨眼,邪气俊美到有些妖异的面容因为那茫然的眼神,反而显出了几分单纯无辜。
“多少年的朋友了,至于在我这里装傻吗?”
十二岁那年与方才七岁的陆生相识,可以说是看着后者长大的莫白芷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当时他在医院表现出的异样,还有方才宴会上的心不在焉,是以在注意到对方凭着滑头鬼的天赋悄无声息地从妖群中离开后,他很快便也推拒了簇拥着他的小妖怪们,一路寻了过来。
他劈手夺过陆生手上的酒坛,往自己身侧一摆,仰头打量着表情怔忪的年轻滑头鬼,“是对好友也不能分享的心事么?如果你认为是的话,那就痛快地喝场酒,我也不会再继续追问;如果是自顾自地想着什么「不能拖累其他人」之类的无聊理由......我可以先揍你一顿,帮你通通脑袋里进的水。”
“喂,白芷你对我未免也太粗暴了吧。”
陆生哭笑不得地又剥了瓣橘子递给对方,在他的另一旁坐下,颇为忿忿地抗议道,“你对那其他人可比我温柔多了,就像对那些付丧神......这不公平!”
“没办法,刀剑男士他们个个都很听话懂事,可爱得不得了,你呢——从小到大给我惹得麻烦还不够吗?奴良陆生小、朋、友。”
孩提时期的陆生完全就是熊孩子的典范,仗着奴良组里一群宠他宠得没边的妖怪们,各种恶作剧都玩得出来,这也就算了,小孩子天真贪玩,性子什么的还可以让他来慢慢矫正;不过这小子九岁那年,莫名对妖怪产生的厌恶和抗拒,那就有些伤脑筋了,孩童的世界非黑即白,因为同学的态度以及首次遇到和首无他们不同,对人类充满恶意的,好比元兴寺这样的恶妖对幼年陆生的冲击委实太大,造成的后果就是某一日他从寄宿学校回来,拜访奴良组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与往日截然不同,再也不同妖怪们玩耍打闹,反而巴不得他们不要来干扰自己日常生活的小不点。
而那位妖老成精的正宗滑头鬼奴良滑瓢当时则完全是一副「小孩子叛逆期到了,不好管教」的抱歉模样,把所谓教导奴良组未来三代目正确认识妖与人类关系的重任交到了他手上,自己倒是拍拍屁股外轻松地走人了。
天知道帮一个外表看起来软绵绵很好欺负,实际上执拗顽固得像块石头的小屁孩重塑三观有多麻烦,饶是轮回几度,曾经不止一次当过保父的莫白芷回忆起那段往事,也忍不住一阵嘴角抽搐。
“这种充满成年人傲慢的语气还真是叫人不爽。”陆生嘴里哼哼了几声,最后还是有些悻悻地垂眸避开了莫白芷的视线,声音发闷,“你应该听首无还有黑田坊他们说过吧,我的父亲,奴良鲤伴,那个真正将奴良组带领到巅峰的二代目。”
“以前一起喝酒的时候是有听他们提及过,不过......”
莫白芷迄今仍然记得方才还兴致勃勃追忆着那些光辉往事的众妖们回过神后骤然黯淡失落的表情,心知那必然是一段谁都不想揭开的旧疮疤的他即使再怎么好奇,却也不会继续往下深究。
“不过他们谁都不愿意深讲,对吧。”
陆生轻叹了一口气,
猩红的眼眸中翻涌裹杂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定于燃烧着的仇恨与怒火之上,“我想起来了,我的父亲,奴良鲤伴,是被人杀死的......就在我的眼前。”
那时的场景分明已经氤氲不明,恍若碎片般在记忆的海洋中沉沉浮浮,却于白日在医院里听闻那个名讳时,乍然苏醒,最终拼凑出一副完整的画卷。
层层叠叠,绮丽曼妙的山吹花丛;父亲似乎在透过它们追忆往昔故人的恍惚神色,口中轻声念诵的和歌;黑发黑眸精致得如同玩偶的美丽少女,她手上所持的,不断滴答渗血的刀刃,以及颓然倒在血泊之中,再也不能抚弄他的头顶,微笑着轻唤他名讳的父亲......
“——羽衣狐。”
不知不觉间已经有艳红的液体沿着紧紧收拢的指缝流出,蜿蜒着滴落在地面,仿佛当年那个尚不知何为失去的孩子流下的悲戚泪水。
“我怎么会忘掉这个名字呢?”
重新将酒坛摸了回来的陆生动作豪放地牛饮着平日里最是珍稀的琼浆玉液,大片外渗的液体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漫进了胸口,这样的饮法自然免不了被呛到,他一边狼狈地咳嗽着,一边却始终不曾停下灌酒的动作,“这么多年了啊,遗忘了弑父仇人的我,过得居然那么轻松惬意......”
说到这里的陆生动作有些不自然地抹去了眼角闪烁着的水光,“真是,哪来的沙子,都吹到眼睛里来了。”
“——你是笨蛋吗?”
在陆生絮絮讲述的过程中始终不曾发声打扰他的莫白芷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牵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
今夜不知喝了多少酒水,也未曾用妖力驱散那堆叠醉意的陆生本就有了几分熏然,身旁人无比熟悉亲近的气息更是让他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本能地顺着那股力道,倒在了一具温热的躯体上。
“这种姿势还真是久违了,我记得小时候你还经常这样子找我撒娇呢。”
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滑头鬼天生便带着几分坚硬韧劲,谈不上多么细腻柔滑,却也别有一番触感的长发,莫白芷依稀回忆起小小的孩子枕着他的膝盖天南地北谈着一日的见闻,又或者是央着他替自己出气的可爱模样,眼底的笑意愈发暖融。
“......啰嗦。”
在莫白芷的形容中想起自己傻不拉几童年时光的陆生脸上一红,淤积在心底,让他感到万分难受的悲伤和愤怒却因此消散了不少。
“放心吧,陆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道温文柔和的男声陪伴了他许久,从懵懂幼稚的年少,再到对于妖怪而言的成年时期,每每遇到艰辛,挫折,亦或是被人类同学们误解排斥的委屈时,声音的主人都会带着一贯云淡风轻的平和笑容,温柔地告诉他所有的悲伤都将过去。
而后,噩梦终会散尽,正如对方话语中曾经描述的那般。
夹杂着几许醉意的倦意升起,陆生将眼前人垂在廊道上的一截衣袖攥在掌心,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膝盖,安稳地睡着了。
“滑瓢吉桑,您可以出来了。”
确认陆生的确已经睡着的莫白芷将肩上的羽织解下,披在他的身上,侧头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黑暗角落轻声说道。
“小白芷你的灵觉真的越来越吓人了,这都瞒不过你。”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角落的空间便如同氤氲的水墨画般泛起了淡淡的涟漪,待到波纹平息,一位面容苍老,目光却依旧锐利明亮的矮小老者便赫然从那处走出,不时捶着自己的肩膀,“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还真是老了啊。”
“刚才如果不是在陆生提到羽衣狐时您吃惊了片刻,气息外泄,我也察觉不到您的存在,老了什么的,还早得很呢。”
“羽衣狐,这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沉默半晌后,年老的滑头鬼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虽然老朽对当年的选择没有丝毫的后悔,若是再来一回也依旧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讨伐那个女人,夺走其魑魅魍魉之主的名号......但,真是苦了鲤伴和陆生这两个孩子了。”
“滑瓢吉桑——”
“没事,老人家的伤春悲秋罢了,不要介意。”
注意到莫白芷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滑瓢摆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扫了眼枕着前者膝盖睡得正香的自家孙子,“这小子一点都不懂得待客之道——看我怎么教训他!”
说着,他就要举起手上的烟斗去敲陆生的脑门。
“没关系的,滑瓢吉桑。”这一对动不动就喜欢互相伤害的爷孙俩也真是够了,莫白芷哭笑不得地拦住了跃跃欲试的奴良滑瓢,“现在就让陆生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这样吗?倒是你小子知道心疼他。”
滑瓢砸吧砸吧嘴,嘴角猝然浮现出一抹外狡黠,几乎可以用老奸巨猾来形容的笑意,“你觉得现在由陆生率领的奴良组怎么样?”
“怎么样啊......因为我没有见过盛极时代的奴良组,所以不太好评价,但是陆生他很努力了,不是吗?”
毕竟是自己曾经付出很大心力,在滑瓢的指导下和陆生一起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妖怪势力,本着再怎么说都不能委屈自家「孩子」的心思,莫白芷颇为肯定地点点头,“总之,我是十分满意的,即使现在还不够完美,未来也足够可期。”
“那么,白芷,你有想法和我分享这一切吗?”
“——欸?”
没想到陆生会在这时候突然醒来的莫白芷一脸错愕地低头看向奴良组三代目那双在月光映照之下愈发冶艳的鲜红眼眸,没有丝毫动摇和杂念,澄澈耀眼得宛如两簇跃动着的鲜活火焰。
“所有的荣光和辉煌,兴盛与没落,休戚与共。”
“啧啧啧,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小子总算是有点长进了。”
默默充当围观群众的滑瓢挠了挠脸颊,对于陆生当着他的面商量怎么拆分奴良组权柄的行为不仅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反而相当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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