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服了安神汤的缘故,从二堂转回来辞辞便哈欠连连,不得已只能回房里眯一会儿。好在白日里她睡眠浅,不会耽搁事情。
睡醒她冲了碗浓茶喝了才肯回厨下做事。
短短几日,城里又有几家人被揪出与戎人有染。
这几户人家几乎全族下狱,牢里腾不出位置,便就地看管起来。这些人被囚禁在家里,只等着罪名落定统一押往京城。
非常时期,辞辞开始整日往前头去,她又惊又怕,生怕听到熟人不好的消息。
自打得了知县大人委婉的提点,辞辞便时时注意自己的举动不叫人抓住话柄。这段时间阮流珠一次也没有找过她,双方之间仿佛存着某种默契似的。
这种默契叫辞辞又欣慰又难受。
因为心里头压着事情,这些日子以来辞辞过得马马虎虎,勉强能够使自己不犯错已经是天大的自制力了。借用樱儿的话说,这是攒了十六年的迷糊一朝被放出来了。
气的辞辞拿话堵她:“我不过是替你拿错了东西,至于这样遭数落么!”
樱儿回她:“我这哪里是数落你,我是在提醒你,寻常的错处熟人担待着也就罢了,当心些,千万别在当差时出岔子。”
辞辞不服气:“怎么会!”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辞辞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把明晃晃的错处撞到知县大人眼前来。
41.出错
水满则溢。琥珀色的茶汤顺着碧瓷杯不住地往外淌, 条案上都是水, 水珠滴滴答答, 一股脑儿地滚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
书房里议事的几人被这不大不小的动静吸引,纷纷停了议论望过来, 不远处侍候茶水的人居然还未察觉。她低垂着眉眼, 心思显然在别处。
“辞辞姑娘?”有人出声唤她。
“啊?”辞辞被唤回神智, 捉茶壶的手一松, 哗啦一声,好好的一把紫砂壶最终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辞辞忙弯下腰去补救。
“行了, 你先出去吧。”叶大人摆摆手,坐在那里看不清喜怒。
“是。”辞辞不敢再看人,羞愧地退出来。
书房里的议论继续。近日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商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把方才的那点小乱子放在心上。
萧瑟的秋风发了狠, 在窗外叫嚣个不停。
辞辞涨红的脸有些发烫,不想回西厢, 就近在池塘边吹吹风, 透透气。池塘里的荷花繁盛了一个夏季,如今衰败了,也可窥见旧时的热闹。遑论辞辞是见过它旧时面貌的。
那时这院子里住的还是陈知县和他的家眷薛姨娘。陈知县风度翩翩,薛姨娘温柔貌美,这二人站在一处, 郎情妾意, 不能更合衬。
姨娘是个极喜欢摆弄荷花的, 莲蕊莲心莲蓬都能弄出名目和用途,莲子做羹,莲藕拿来烧排骨,也常釆荷花骨朵拿来插瓶……经她这么一拾掇,满厅堂飘着清香。
阮家小姐也喜欢拿荷花插瓶,不过她爱选用枯荷,她总说枯荷才符合当下的时令,顺其自然和不违背是其韵味。
阮家小姐啊……
想到这里,辞辞的眸子不由又黯了黯。她是个局外人,事情没有结论之前,纵有再多的担忧也是无济于事。
此刻书房里正巧在商量处置通敌商户的事情。
“如今城里人心惶惶,此事还是早日定夺为好。那些个小鱼小虾,震慑过就得了。”方主簿道。
“庭之说的有理。”叶徊点点头,“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方主簿拱拱手,不免又要问:“阮家的人怎么办?”
连日查问下来,这家的账目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各环节的经手人也都是无懈可击。但有的时候,完美往往就是最大的瑕疵。正因如此,县衙迟迟不能打消对阮家的怀疑。
“也一并放了吧。”叶知县抬起眸,负手走到窗边,“鱼儿就算被放回水里,也总会再次咬钩的。”
值深秋,廊下摆了一排精神奕奕的菊花,黄的紫的都有。他的视线由近及远,瞧见池塘边正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叶徊开窗的手一顿,未几又返回来坐下。
十一重新沏了茶来。
叶徊喝了口茶,忽然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也好。”方主簿站起身,笑眯眯道,“来了这云水城快一个多月了,我都没有正经逛过这里。”
又向十一十二:“你们中谁愿意当我的向导?”
十二匆匆起身,拱拱手:“属下突然想起前头还有事……”十一见状赶紧附和:“属下去帮十二处理事情。”
这二人溜得飞快,谁也不想沾上陪人闲逛的苦差事,尤其这人还是散漫惯了的方公子。
方主簿摇摇头,将最后一丝希望寄在叶知县这里:“不如公子屈尊引我出去走走?”
叶知县:“不可。”
“为何?”
“于礼不合。”
方主簿:“……”礼数这东西怕是这世间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方主簿等人离开的时候,辞辞正在小池塘边踢小石子解闷。小石子入水发出得噗通一声,惊起一弧又一弧的涟漪。
前不久这池子里的水才被抽干清过,从前养的的锦鲤早被捉完了,根本不会惊着鱼。辞辞一下又一下地踢着小石子,将这样的举动当成是排遣,玩起来忘乎所以。
她踢着石子往前,自己亦往前。石子骨碌碌地落到了水里激起波澜,她便又四下重新物色目标。池中的假山石上有块光洁的鹅卵石。她慢慢走过去伸手去够。玩闹就要尽兴,再难她也要它。
这些个有年月的钟乳石上生出的青苔滑溜溜的,成功叫她脚下一滑。滑下去之前,辞辞闭上了眼睛,做好了浑身湿透的准备。
掉下去也没事,她是会水的。只是会丢脸一些。这阵子她干了不少蠢事,丢脸的次数多了,也不怕再添这一次笑料。
不过啊,这时候水里肯定很凉,小日子快来了,到时候怕是要遭罪了,红糖水好难喝的……辞辞悲催地想着。
与此同时右手腕一痛,她被拉着打了个旋儿落入了什么人怀里。她被这人揽得紧紧的,在他怀里动弹不得。这是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
“胡闹!”他斥她,说着松开她一些。
这,这个声音是,是……辞辞身子抖了抖,艰难地睁开眼睛。风冷冷地吹在脸上,告诉她眼前这一切才不是梦境。
看清楚人的同时,她的双脚先比脑子快了一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跑得倒快。”叶徊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少女逃窜的背影,复又低头看了眼空了的手臂,走过来够到那枚鹅卵石抛进水里。
噗通——
碧绿的池水于是生出褶皱。
辞辞跑出老远才恢复理智。路上遇到领着人在园中除草的樱儿,樱儿叫住她:“小厨娘,你脸怎么这么红?”
辞辞摸了摸右边的脸颊,喘了口气同她解释:“外面冷,炉子跟前太暖和了,一冷一热冲的。”
樱儿搓了搓手,呵出口白气:“确实冷,一会儿我躲去厨房跟你一块烤火。”
“我去给你烙两个鸡蛋饼。”辞辞走地飞快。
“再冷也不必这样啊。后面有鬼在追么?”樱儿揉揉眼睛,一头雾水地嘀咕道。
……
老话儿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话儿诚不欺我。
过午辞辞来三堂摆饭,忐忑了一路,期间想了无数的对策,没有一条切实有用。她想托十一十二将食盒递进去,门口却不见十一十二的影子。她想放下食盒就走,也要知县大人给她这个机会。
书房里的门窗严丝合缝地合着。
知县大人冷笑一声:“过来。”
辞辞放下食盒,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揣着明白装糊涂:“大人有何吩咐?”
“你近日总是用心不专,想必也没有潜心习字。”
事已至此。辞辞垂下头,规规矩矩地听候处分。
叶大人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时人的文赋集子丢在她面前:“写满六篇才准离开。”
“若是开小差,你要当心。”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节白玉戒尺,在她眼前晃了晃,末了放在案上。
戒尺戒尺,戒乃警戒,尺是尺度。学生若是逾矩,做老师便要有所惩戒。叶大人若是不做知县,想必会是个严厉的私塾先生。而今她是这间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
辞辞想不了那么多,认命地坐下来写字。她如今进步了一些,已经可以脱离字帖写字了。
书房里熏着好闻的香料,发散出来使人清醒。辞辞拿手按着书页,努力多记几个字再返回来执笔写下。如此写了一行,忽然觉得左手手背一凉,余光便扫到一枚光滑的砗磲纸镇,纸镇正妥帖地落在书页上。辞辞顺势移了移手,继续写字。
周身的脚步声走走停停。白玉戒尺曾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肩上,纠正她的坐姿。
“握笔要稳。”白玉戒尺轻轻落在她的右手手背上,轻的像是羽毛挠痒痒。
……
叶大人选的赋文辞优美却不晦涩,往往读懂几句便能有所受益,文人墨客笔下的风光无限在笔尖流淌,辞辞觉得自己真正置身在山水之间。清净自然,悠游自在。
被压着写了半日的字,她的心居然真的安定下来。
外间晚霞占满天幕之时,辞辞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叶徊走过来翻看她的成果,觉得满意了,便道:“阮家的嫌疑已经洗清。你可以不必忧虑。”他一早就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失了分寸。
辞辞猛地抬头,藏不住的惊喜。
她忧心了这样久,听到阮家的事情落定自然高兴,这便起身,冲面前的人福了福身:“谢谢大人告知。”
“既然知道了,便将心思收一收。”叶徊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与谁做朋友我不管,只望你行事有分寸,不要沾染那些个可笑的江湖意气。”
辞辞不明所以,还是赶紧应“是”。
叶大人知道这话多半要被她当成是耳旁风,因此冷着脸遣她下去。只在稍后传来暗卫,交待手下人近日将这女孩儿看紧一点,尤其注意她和阮家人的交往。
从知县大人处得了确切的消息,辞辞心情极好地回了自己住的西厢。写了一个下午的字手腕疼,她用姜水仔细敷过,果然有所好转。
如今县里的各项事务落实起来都快。
第二日她便收到了阮家递出的消息。阮家娘子约她午后出去走走。
辞辞钦慕阮流珠其人,因爱她的聪慧与学识,当然肯同这样的人玩在一处,如今没有了顾忌,她便爽快地应了。
辞辞大概知道,叶大人主动同她说起阮家的事,是想她推出来表明态度的。所以她这样做是包含分寸的。
42.做客
今日的天气极给出行的人面子。秋日负暄, 太阳和煦地挂在天上, 照在哪里都是暖洋洋的, 无风也无寒冷。
午后辞辞早早到达了约定的地方。
她今日特地戴了阮家娘子送的生辰礼,选来选去配了一件绯色的褙子,下头系一条葱心儿绿的长裙。这是前年中她娘给做的, 当时特意做大了的, 如今穿不能更合身。她娘总说年纪轻的最压的住红配绿, 总爱看她这样穿。
集灵寺前的香客来往不绝。辞辞到偏僻的地方整了整衣裳, 再次回头时被人捂住了眼睛。丝丝缕缕的光亮从手指缝透进来。
辞辞笑了一声,抬手碰了碰来人的手臂:“姐姐快别唬我了。知道你来了。”
这人于是松开手:“妹妹别见怪, 我不闹你就是了。”来的果然是阮流珠。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雪肤花貌,通体不凡跟仙女儿似的。
见了面, 阮流珠顾着和她道生辰那日失约的歉。
辞辞便道:“不若今天咱们去登高,补上重阳那日的。”阮家娘子听了一笑:“瞧你说的。我问你, 那么失去的今日该去哪一日找补?”
“下一次呗。”
这二人相视一笑, 携手去逛寺前的庙会。庙会上人来人往,买卖应有尽有。四下嘈杂,阮流珠只得附过来讲话:“想不到这里居然这样热闹!”
辞辞同她凑在一处:“这还只是菩萨诞辰,逢年更热闹呢!”她只当她在乡下待得太久,回来后诸事又忙, 没怎么在这种地方耍过。
阮流珠正要问如何的热闹, 忽见人群潮水一样的往后退, 眼前还发生了几桩险象环生的踩踏。她赶紧拉着辞辞,随波逐流先离开再说。
而后拉了人问了,才知前头发生了命案。衙门里的人已经来了,正着手驱散凶案现场的无关人等呢。
人命关天,无论什么都得往后排。计划赶不上变化。阮流珠遗憾了一瞬,便说时候还早,请辞辞到家里去。辞辞应了她,果然到阮家做客。
阮府。
主事的大小姐回府,便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呢。阮流珠解决了几样比较重要的,将其余人赶走,和辞辞一道在花厅玩耍。
她看出辞辞喜欢听县志里头的故事,特意带着她往后读了好几页,之后又讲插花的要领。
辞辞听得入迷,对这位阮家娘子越发的佩服。
二人相谈甚欢,没多久又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阮流珠皱了一回眉头,对着辞辞笑笑,找来人问怎么一回事。
她的贴身婢女小云出去看了看,返回来回话:“姑娘,是太太和照哥儿。”辞辞猜测,外面的应当是阮员外的填房太太和她所生的哥儿。
“我这里有客,请人到偏房等着。”
“自家人谈事情,大姑娘若不是心里有鬼,何必背着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辞辞的心向着阮家娘子,便对这个泼辣又泛酸的声音没什么好感,只是她到底是个外人,现下也只能自觉退到后头去。
她正盯着屏风上的几尾火红的锦鲤出神间,一个妇人领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姑娘叫人好找!”
阮流珠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太太不在自己院子里好好教养孩子,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来问你!你做什么要改动我院子里的月例银子!我是个苦命的就罢了,照哥儿好歹是你弟弟。你这样对待他,不怕遭天谴吗!”这妇人胡搅蛮缠,绞着帕子挤眼泪,几乎要坐到地上。
“太太久不掌家,哪里知道掌家的苦处。”阮流珠也不起身,幽幽地一叹,“再者说了,照哥儿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这些东西迟早归了他,我如今不过是替他节省着罢了……”
这话说得着实漂亮。辞辞捂着嘴偷笑。
“替他节省,说得倒好听!十七岁的老姑娘死乞白赖地不肯祸害别人家去,像什么样子!做母亲的今天就要管教你!”阮家太太冷笑一声,冲过来扬巴掌要教训名义上的女儿。
她的招式一味求凌厉,自己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冷不防被人从膝盖上踢了一脚,毫无形象地摔在地上。把她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你!你等着……”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这妇人爬起来,领着自个儿儿子落荒而逃。
辞辞过了一会儿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阮流珠看着她,叹了口气:“让妹妹看笑话了。”辞辞摇了摇头。
二人绝口不提方才的事,热络地再续此前的话题。阮流珠拿了一枝带花苞的梅枝插在瓶子里,又带出两朵盛开的菊花和芙蓉:“要我说,花木应时节而发才是最好的,那些个有违反的,噱头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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