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萝只觉得一口气吊在胸口, 不上不下。这家伙的猜测, 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
但他终究不可能猜测到
“很遗憾,你猜错了。”袁萝抿着唇。这样的否认, 似乎有点儿底气不足。
“是吗,那太可惜了。”连延秋笑起来,“臣这一世最遗憾的, 就是人的生命太短暂,无法知道将来这天下会演变成何等模样。原本娘娘的到来, 让臣以为有机会可以弥补这个遗憾,一窥究竟,想不到还是”
他苦恼地摇摇头。
袁萝挪开视线, 看着山崖下浪花翻涌, 竭力让自己的心跳平缓下来。
连延秋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也跟着她走到山崖边上, 眺望着奔涌的巨浪。
他站在悬崖边上,猎猎狂风将淡青的衣袂掀飞,宛如将要踏出虚空,临风飞升的仙人。
“臣已经说出自己的答案,那么娘娘的答案思考地如何了呢”
袁萝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之前连延秋提点她猜的不对,这两日反复思考,却不认为自己有疏漏。
连延秋提醒道“娘娘不妨猜一猜,这些水,都流到了哪里”
袁萝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看过的工程规划图。反复看过多次, 已经耳熟能详。
印象中,这一段调节水势的山坡,应该已经将水势缓和下来,流入下面几处支流。不应该这样狂涛巨浪的骇人景象。
“是因为这几天下雨太多了吗”她喃喃开口道。
“不仅是这几日的雨。上游的闸门一直封闭,将这几个月的雨水都收拢在主河道中,就在刚才,臣命人将闸门打开,才会形成如此滔天巨浪。而下游的三条支流,临时堵上了两条。”
连延秋笑容温柔可亲,说出的话语却如厉鬼般狰狞可怖。
脑海中的水道地图流光般浮现,袁萝惊呼一声“你封闭的是建江和濑河这些水,都涌入了凌河”
连延秋笑道“娘娘果然聪慧。”
袁萝
如此巨大的水量,涌入三条支流分摊,都未必承受得住,更何况只涌入其中一条。凌河的堤坝前几个月还垮塌过一次,导致附近几个县的百姓都沦为流民四处迁移。
如今再承受这一场水患
等等,凌河的下游是一片平地,正好在康俨出征武灵的路线上。
“你你要将那五十万大军都”袁萝喉咙发紧,竟然无法说出“淹死”这个词。
他是早就设计了这个局,将康俨他们还有东海国主力一网打尽的布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少年时候规划这一段河道,就设计了这种计划吗不可能
“臣少年时立志弥平潢河水患,曾经耗费半年时光,沿着水道上溯至潢河发源之地,之后穷尽三年,请教工部官吏和当世大儒,设计出了河道改良的雏形。”
“那时候,臣还没有想得这样远。”
“只是亲眼见识了河水奔涌如千军万马的宏伟景象,才惊觉,这天下间最强大的力量,非是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铁骑,也非是挑战天下无敌手的剑客,而是自然之力。”
“这种庞大的力量一旦运用得当,足以覆灭一切。”
听着他从头讲述,凝视着下方奔涌不断的水流,袁萝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布局,还有眼前之人。
她确实猜错了,或者说,她只是猜到了他计划的一部分。
这家伙筹谋了十几年,将两国亿万子民,百万大军都算计了进去。为的竟然是今天的反戈一击。
是了,之前傅窈的背叛,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以他的精明谨慎,怎么会想不到钟煜跟傅窈见面之后,会将人认出来呢他是故意放任钟煜接近傅窈,然后借着钟煜的手,催促康俨,两家合兵攻打武灵。这比由他这个降臣出面直接劝谏,更让康俨信服。同时也能让东海国自动入局,将两方兵马一网打尽。
钟煜很狡猾,沉在水中不声不响,以为自己发现了秘密,抢占先机。却不料早已经进入他的棋盘。
东海国送来了粮草,送来了兵丁,襄助出兵,却只是给这个布局添了两盘点心。
在巨大的天灾面前,人力是渺小的。袁萝难以想象,如今的霸县,应该是怎么样的场景。
袁萝望着滚滚而去的江水,喃喃道“本宫至少记住,决不能让你来执掌水利了。”
上次她派他出宫,督察河道工程,他背叛了她,引狼入室。如今康俨命令他督办河道工程,又遭遇了一场背叛,而且是一场比自己更加惨烈的背叛。
连延秋
康俨统帅大军,抵达霸县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
这几处县城已经被麾下精兵彻底扫荡干净了。原本因为遭受水患,附近的百姓也都逃逸地差不多了。
县衙被紧急收拾出来,作为主帅下榻的地方。
其余兵马各自驻扎,蔡云衡也领着麾下的兵马抵达。
这一场仗,他这个降将可有可无,不过康俨此番倾巢而出,当然不肯将这个不稳定因素留在守备空虚的京城里。所以蔡云衡也带着三千旧部出来了。
作为押运粮草的后卫之一,他被安排了可有可无的差事。周围的将领也都心知肚明这家伙在康俨前面已经失宠,自然无人理会。连安营扎寨,都被分派了别人挑剩下的地点。
一处西部的丘陵山头。
行军扎营,高处是大忌,光取水就比别人麻烦。负责分派营地的大将斜眼瞪着蔡云衡,似乎在等着他抗议。
不料蔡云衡非常识相地点点头,笑道“多谢将军了。”
等他转身离开,大将朝地上啐了一口,“无耻的南蛮子,没立什么功劳,还敢在老爷面前摆谱。”
北戎诸将都很不喜欢蔡云衡,因为攻入京城之后,论功行赏,这家伙获得的官爵和赏赐竟然比别人都高。虽然明白康俨千金市马骨的意思,众人还是非常不满。这份不满不敢对着康俨发泄,对蔡云衡就没那么客气了。
尤其如今他已经“失宠”了,更是恨不得人人踩上一脚。
蔡云衡丝毫没有受辱的自觉,乖乖带着属下上了山头。
旁边亲卫首领彭源昌低声道“大人,那些小人实在欺人太甚。”
“何必计较呢。”蔡云衡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从来不跟死人计较。
“立刻按照计划布防”蔡云衡吩咐道。
几个亲信露出激动的表情,很快拱手告退。漆黑的夜色下,三千兵马占据了冷僻的山头,开始紧张的动作。
浓郁的夜色笼罩下来,蔡云衡站在山巅,闭上眼睛,等待着改变命运的那一刻到来。
在这个寂静黑暗的地方,人的五感无限量地放大,直到最后,他终于听见了梦中浮现无数次的水声,如同天上传来的仙音。
康俨是被冲进房里的属下的脚步声惊醒的。
靴子踏入水中的声响沉闷特殊,康俨匆匆坐起,就看到贴身侍卫冲进来“王上,北边发大水了”
“是雨水冲垮堤坝”康俨掀开被子,想要找靴子,却发现被水冲到了墙角。床下水流已经没过膝盖了
“怎么回事儿”康俨勃然变色,这霸县前几个月是遭过水灾,附近百姓都跑光了。之后他专门从国库挤了点儿银子出来,命人将堤坝修整一番,勉强能用,这情形,是又溃堤了
侍卫将靴子捞出来,服侍着康俨穿上,冲出县衙,就发现片刻功夫里,水已经涌到腰间了。
“快命令全军出发,后撤去江川县”康俨大声喊着。其实根本不必下令,所有的人早就行动了起来。
整个平原上的驻军都乱成一团,爬树的,上墙的,攀附桌椅木头挣扎在水中的,四处鬼哭狼嚎一片。
曾经横行天下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在这汹涌而至的大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水越来越急,冰冷刺骨。少数精通水性的士兵还想要游水找一处安全所在,没划动两下,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湮没不见了。
整个霸县乃至附近的整片广袤的区域,短短时间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曾经以为能荡平天下的大军,在这样伟岸的自然之力面前,宛如一群蝼蚁,悲惨地沉浮挣扎着。
康俨先是在侍从的扶持下上了墙壁,又上了屋顶,看着大水一重重淹没上来,看着自己麾下的勇士在水中挣扎求生,目呲欲裂,胸口憋闷,终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在四周亲卫的一片惊呼声中缓缓倒下。
天要亡我
大水很快又淹没了屋顶,迫在眉睫的功夫里,亲卫找来了一艘小船,划到了县衙这边。
康俨在侍从的内力疏通下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王上不要着急,还有部分兵马驻扎地方比较高,并未淹到,咱们紧急回师,还有重整旗鼓。”旁边谋士急促地说着。
几个亲卫七手八脚将人扶上了小船。四周一些士兵也快速砍下了树木等物攀附,挣扎求存。
亲卫划动着木浆,霸县西边地势偏高,大水还没有完全淹没。一片汪洋中,唯一一处山头孤岛一般漂浮在水面上。
众多的士兵拥挤在这里,仿佛是炸窝之后往树上爬的蚂蚁群。
但是“蚁群”在冲到一个高度上,就被卡住了,那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山道。
十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将康俨的小船拖到半山处,一个大将冲过来,焦头烂额地喊着“王上,那蔡云衡狗贼要谋反了,占据了这一处要地,不让其他人上去。前头已经折了好几百个兄弟。”
眼看着高高的小山,康俨咬牙切齿“这首鼠两端的小人,立刻给本王杀上去,将叛贼斩杀。”
其实不用他吩咐,山道口的战况非常激烈。身后的大水一重重漫上来,不时有惨叫着被挤下去的士兵。为了活命,个个前仆后继,奋不顾身。
然而可悲的是,在险峻的地势面前,这些牺牲和愤怒都是无劳无功的。
狭窄的山道只能容纳三四个人并肩,这种小规模的战斗,居高临下的人更有优势。少数士兵还想着从怪石嶙峋的山头上翻过去,迎接他们的是一根根长矛,鲜血四溅跌落下来。
康俨站在山下,气得浑身发抖“这等险峻要地,是谁交给这狗贼的”
没有人说话,负责后防的大将脖子一缩,却被同僚推了出来。
“立刻带兵上去,不将此地攻陷就提头来见”康俨愤怒的咆哮着。
大将苦着脸,带着亲兵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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