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的皇城建在开阔的平原上, 巨大的石块垒就厚重的城墙。这座城池的历史不过短短五十余年, 却随着主人的东征西讨,威名传遍天下, 变成北地说一不二的权利中枢。
每年的春季,从这座庞大城池中涌出的骑兵像是凶猛的野狼,四处奔袭, 扫荡周边一切国度部族。而深秋,回归的骑士带来丰厚的战利品。
四方国度朝贡的队伍更是延绵不绝, 从东洲的珍珠香料,到西域的珠宝和奴隶。最远的极西之地,金发碧眼的使节也会长途跋涉, 进贡各色奇珍异宝。
这些时日里, 皇城萧条了不少,最近更是弥漫起紧张的气氛。
自从康俨南征带走了皇城的大部分兵力, 之后又以增援为名,抽调了附近几座城池和部族的精兵,甚至连城内的贵族家眷,这几个月都有不少开始启程南下了。毕竟那传说中美丽富饶的国度,安乐舒适的环境远胜这片苍茫的草原。
恢弘的大殿中。
“占据中原京城,第一件事应该是迎接圣驾南下,却迟迟不肯接我们娘俩儿,反倒便宜了那帮贱奴”
说话的是个美貌的中年夫人,头上戴着红宝石和松绿石镶嵌的珠冠,穿着金丝编织的长袍, 正是北戎的皇太后。
而皇帝坐在她身边,垂头丧气不说话。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按照北戎君王十五岁掌权的惯例,康俨早就应该归还大权,却以在外征战为名,拖延至今。
朝中军中,大多数都是康俨的心腹,甚至连宫中,奴仆多的场面,母子两个也不敢多说什么。如今殿中只有几个心腹在,太后才气愤地咒骂起来。
也难怪她心焦,自从顾弈率兵北上,引得好几个不安分的小部族铤而走险一起作乱。乱局的范围不断扩大,卷入的部族如今已有几十个,敌人逼近皇城。
真要是被这帮南蛮子攻入皇城,那可要变成千古笑话了太后捏紧了手腕上的珊瑚珠链。
幸而自从下了征召令,相继有些忠于皇城的部族率军前来襄助,如今城内布防兵马已经超过十万,想必
正思量着,突然几个管事匆匆冲进来,高声嚷嚷着。
“太后殿下,不好了,贼军攻进来了”
太后悚然一惊“城门未破,怎么会有敌军入城”
“好像是沙图部的兵马作乱,勾结敌军,打开了城门。”
紧接着又有侍卫冲进来叫道“太后,陛下,叛军往皇宫这边杀过来了,请两位贵人立刻移驾。”
皇帝和太后顿时慌了神,虽说是北戎人,但他们从小在内宫长大,还真没经历过战场杀伐。
年轻的皇帝只好扶着太后,出了大殿。远远看到前殿方向果然暴起一丛丛火光,还有惨烈的喊杀声传来。
内府总管带着几十个侍卫,护着两位贵人从后门离开宫廷。
眼看着前面就是宫门,皇帝却停下脚步“朕的皇后还有离美人,王美人,都还没有跟过来呢。”附近宫室安宁僻静,远离了前头的喧嚣,皇帝终于想起自己的女人。
“陛下,顾不得了,不如您和太后先走,臣等再接几位娘娘跟上。”总管十万火急地催促着。
“不行。朕先去接了几位爱妃再走。”皇帝断然拒绝,几个美人都是他的心头肉,尤其离美人还怀着他的孩子呢。
眼看着皇帝执拗起来,就要掉头往回走。
总管太监脸上露出一抹狠厉,眼瞅着四周没有几个宫人,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陛下不听忠臣良言,臣只好无礼了。”一边说着,抽出腰间长剑。
“你,你要干什么”皇帝霎时瞪大了眼睛。
周围一些往这边逃走的宫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几个侍卫非常有默契地四面散开,对着这些宫人开始屠杀。弑君这种事儿,怎么能留下目击者呢。
“你们要谋反吗”太后反应过来,惊声尖叫。
“陛下,臣得罪了。”总管知晓不能拖延,咬着牙手起刀落。
眼看着白光闪过,利刃就要划破皇帝的喉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枚羽箭破空而至,堪堪射中总管太监握刀的手。
随着一声惨叫,刀子落在地上,总管太监握着鲜血淋漓的手不断后退。
数十名士兵从北边小道涌入。身上穿着杂七杂八的衣裳,仿佛最近入城的某个部族士兵。
皇帝大喜过望“你们是来护驾的吗快将这帮叛贼都杀了,朕重重有赏”
顾弈摘下头盔,露出笑容“臣等遵旨。”
袁萝住在书房里,眉头紧锁,肉眼可见的,连延秋在康俨那边“失宠”了。
原本每日召见问计,开始变成日一见,甚至七八日一次,询问的也只是朝政内务,赈济灾民等事宜。
按理说看到这家伙吃瘪,自己应该高兴,但袁萝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跟南方门阀和解之后,这段日子,康俨已经开始调集兵马,准备一举攻陷武灵。这将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战役,决定这片广袤的土地真正的主人。
一片噩耗中,唯一能让她有点儿欣慰的,也许就是北方顾弈传来的捷报了。
六天前传来消息,顾弈率军攻陷了北戎的皇城。
这是定下计划的时候,苗子方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的辉煌成就。
他比自己预料中干得更好,虽然按照连延秋的说法,顾弈能这么容易获胜,有康俨暗中放水的因素,但翻看少年北上以来的战绩,连延秋都不得不叹服了。
攻陷皇城当然不是顾弈统帅三千兵马所能办到了,实际上参与这一场大战,卷入的部族超过三十个,兵力二十余万。
北上以来,顾弈迅速拉拢了一批长年被压迫的小部族,又用金珠细软战利品诱惑了一批贪婪的部族,统帅着他们东征西讨,同时刻意不断激化部族之间的矛盾。
因为北戎皇城下了征召命令,调派各处部族兵马前来协助守城,反而给了顾弈他们可乘之机。
千名精锐假扮成部族之人,再加上投效过来的小部族,顺利混入了皇城,趁夜放火举兵。敌我难辨的形势下,很快整个皇城陷入了混乱。
这一场混乱持续了足足三天三夜,曾经以为北地不可能攻陷的堡垒,变成了仇杀抢掠的地狱。
最终被顾弈成功挟持了北戎的小皇帝和太后。
之后他并没有按照众人预料的,以皇城为堡垒,炫耀武功。在劫持成功之后又立刻带人冲杀了出去,继续恢复了大草原上敌进我退游击战的风格。
手里头有这样贵重的人质,再加上所向披靡的武力,顾弈在北戎的攻势如火如荼。
康俨这些日子气得要发疯,他原本借着顾弈的手除掉太后和皇帝的计划落空不说,反而被搅得后方大乱。
这个消息慢慢在中原的土地上传扬开来。
市井街坊里,每个人都在悄悄议论着这场大捷,民心为之振奋。要不是顾忌入侵者的刀枪,袁萝毫不怀疑,京城各大酒楼就要新上“小将军飞天入北戎,夜袭皇城擒敌首”的评书段子了。
一举攻陷敌国的皇城,这是天裕立国以来未曾有过的辉煌胜利。
连自家京城被占据的颓势也一扫而空。自家京城是陷落,但皇帝和朝廷都及时撤走了,百姓也大多逃离。哪像你北戎的皇城里头,皇帝太后一锅端。
短短时间内,顾弈的名字传遍天下,变成比他的父亲更加让人崇拜的对象。
这天晚上,秋高气爽。
袁萝出了小楼,一路往北。这些日子因为袁萝非常配合,连延秋也放宽了对她的管束。至少在北宫这一块地盘逛逛是没问题的。当然背后少不了锦麟司的暗探跟随。
四周一片黑暗,廊下的宫灯都落满了灰尘,道上几乎看不到宫人经过。康俨占据皇宫之后,人手不足,几处冷僻的区域都被封闭了。
她一路沿着寒月湖往北,到了熟悉的宫殿前。
毓秀宫也比往日看着更陈旧萧条。袁萝推门进了正殿,不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蔡云衡正坐在廊下,依靠在柱子边,遥望着天际的月光出神。
他手里端着酒杯,身边搁着一壶酒,而酒壶的对面,还有另一个酒杯,斟满了酒水,安静地立在那儿,仿佛还有一个虚空的人影,正在与他对饮。
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清楚袁萝,他惊讶地起身。
两人相顾无言。
蔡云衡顺着袁萝的目光落在酒杯上,抿着唇,没有说话。
袁萝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来到另一边坐下,端起了酒杯。
“坐下吧。”
蔡云衡略一犹豫,乖乖地坐了回去。
“听说了他在前线大胜的消息”袁萝平淡地开口。
蔡云衡点点头。
“有什么感想”
蔡云衡分辨她的表情,确定其中没有敌意和讽刺,才低声开口道“很高兴。不管娘娘是否相信。在北疆奋战的那些年,每一个武将都有一个梦,从顾良勇将军,到下面我和他这样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都在想着是不是有一天,能打出天阁关,率领大军,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遇敌破敌,遇城摧城,一路高歌猛进,杀个痛快。”
“可惜那时候也只是想想而已,谁能料到,不过短短几年,他竟然把这个幻想变成了现实。真是”蔡云衡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有痛快又痛苦的心情。
“他确实比我强。”
最终,说出这句话,蔡云衡唇角溢出一抹苦涩。
袁萝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雪山的小木屋里,顾弈说起这个曾经的朋友,那一句“其实,他并不比我差。”
这两个家伙
这段日子蔡云衡一直避着她,袁萝能感觉到。
是因为心虚、愧疚,还是别的
她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笑道“听闻你最近升官了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恭喜。”
就在半个月前,蔡云衡卸了扬威先锋将军的职务,被提拔成正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还封了瑞安侯的一等侯爵位,待遇可谓是显赫无双。
但真正了解朝政的人都知道,无论殿前都指挥使还是瑞安侯,都是听着显赫的官衔,安详高官厚禄,却不掌实权,手下顶多只有数千名大内侍卫。比起掌握数万精锐的先锋将军,蔡云衡这状态,是明褒暗贬了。
康俨对连延秋动了疑心,蔡云衡自然也没有落到好处。
“娘娘何必嘲笑臣呢。臣有负国家,有负百姓,有此鸟尽弓藏的下场也是应该。”蔡云衡苦笑。
袁萝眨了眨眼睛,她都还没开嘲讽,这家伙先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看着晶亮剔透的明月,袁萝幽幽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认识连延秋的”
蔡云衡苦笑“就如同娘娘所知,从很小的时候。”
“令姐遭遇不幸之后吗五岁那年”
蔡云衡点点头。大概知道袁萝想听什么,他非常坦诚地开了口。
“他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当年姐姐那桩案子结束之后,父亲非常佩服他,认为他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而他也非常欣赏父亲。”
袁萝之前就听顾弈说过,蔡家虽然是武将门第,但蔡云衡的父亲蔡长凌更喜欢学文,自幼读书,才学非凡,爱女身亡之后才决心投笔从戎的,不过在军中也是当的参赞谋划职务。
“一来二去,他们成了至交好友,所以我小时候经常见到他,其实我童年时候的武功启蒙,还有一部分是他指点的。”
说起童年往事,蔡云衡眼眸闪烁着怀念的光泽,“小时候,顾弈还曾经好奇,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我武功进步比他还快,为此白天黑夜地苦练。他从小就不服输”
听着他的话,抿着清淡的酒水。袁萝慢慢在心目中勾勒出两个少年的形象来。
蔡云衡的声线清澈,只是语调沉黯。
“后来他因为得罪权贵,在外放出京的路上遇害。听闻了消息,父亲大为悲恸,专门赶去了事发的山道查探真相,可惜山道被大雨冲塌,又有朝廷兵马赶至封锁。他徘徊数日不得靠近,只能失望而归。之后每年还去他衣冠冢之前祭拜。”
“不想祭拜了两年,竟然收到了魂归地府之人的邀约。”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蔡云衡目光投向虚无黑暗的天幕,声音沙哑。
那真是一封从地狱传来的邀请,从此将他们一家拖累地万劫不复。
“你的父亲,何必”袁萝蹙起眉头。按照她这段日子的了解,蔡长凌也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为了人情付出到这种地步。除非是为了
“大概是为了理想吧。”蔡云衡露出苦恼的笑容,“其实,我是不太能理解他们这种变态的理想的。”
袁萝大概心中明了,望着眼前微带迷茫的少年。
可你还是义无反顾走上了你父亲同样的道路最终,这句话袁萝并没有说出口。
她站起身来,“只喝酒也没什么滋味,陪我出宫走走怎么样”返回京城这么久了,都不知道京城是个什么模样。她身边有锦麟司的暗探跟随着,限制着活动范围,但如果跟蔡云衡一起出宫的话,应该不会反对。
蔡云衡一愣,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娘娘有令,自然无所不从。”
两人一前一后,轻车熟路地到了宫墙边。
宫墙还是旧日的模样,只是走来的路上,因为缺少宫人打理,周边花木萧条了不少。
蔡云衡在墙边跪下,袁萝踩着他的肩膀,就如同几年前无数次溜出宫去的样子,攀上了宫墙。
然后蔡云衡跃出宫墙,落在下方,伸手接住跃下的她。
纤细的腰肢落进怀中,待袁萝稳住了身形,蔡云衡很快放开,问道“娘娘想去哪里逛”
“先去街上看看吧,体察民情,当然要多走走。”
蔡云衡不由自主露出笑意,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出宫时候,她说过的话。
小楼之内。
连延秋听着属下的禀报,按住额头,叹了一口气道“随她去吧,别玩得太出格就好。派两个人远远跟着,小心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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