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 康俨依然在乾清殿里翻看奏折。
自从顾弈率军攻入北戎境内, 国内军情飞马传书,一日一报, 再加上东海国兖安的战事,还有大军南下攻略的军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省心。
不仅军政大事, 民生也不消停,今年又是一个灾年, 入夏以来暴雨持续不断,潢河下游好几处支流发了水患,受灾百姓十几万。
康俨本来懒得管这些, 但灾情继续扩大, 极有可能引发民乱,自己刚刚入主京城, 本来就是根基不稳,若真是暴、民作乱,又要分兵镇压,极是麻烦。
幸而之前依照连延秋的献计,兵分三路南下威吓,已经有十几个世家愿意贡献粮草襄助朝廷了。这些滑头的家伙,果然得恩威并济才好。而潢河修建的水利工程也重新开启,入秋就能完工了。
正思量着,总管太监进来禀报,内府总督事钟煜求见。
自从司空彦继承了名义上的皇位, 一部分东海国臣子跟着南下入京,康俨都似模似样地封了些假大空的官职。这钟煜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这些人都还算识相,极少来他面前添堵。今日怎么会上门了
命侍从将人带进来,随口问道“可是皇上那边有何要事”
钟煜跪地请安,抬头道“臣前来见王上,只是为了前来提醒王上大祸将至。”
康俨蹙起眉头,盯着钟煜目光不善。
“听闻南朝的书生惯常危言耸听,以惊人之语搬弄是非。”
钟煜像是对康俨的不悦毫无察觉“臣所言,自然有理有据,王上被奸佞小人蒙蔽,却还茫然不知。大祸临头,旦夕之间。”
“你倒是说说,这祸从何来”
“听闻王上日前派出兵马南下逼凌诸世家,缴纳粮草。此举大为不妥,只恐为王上召来覆灭之祸。”
“南方诸多世家都是兵精粮足,若集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若是平时,缴纳粮草表示忠心也无可厚非,但日前听闻谢氏世子惨遭杀戮。众世家人心惶惶之际,王上再行此霸道之举,只怕表面上诸世家畏惧兵锋,依从了王上,暗地里都要投效武灵朝廷,襄助司空氏反攻京城了。”
“哈,他司空氏对世家的逼凌难道比本王少了吗”康俨不以为然,当年咸宁帝使出诸般手段打压门阀世家的官职爵位,执政的贵妃也不遑多让,那是动摇世家的根基,如今自己不过勒索点儿财货,怎么可能引来反攻。
“臣曾在地方上听闻,某县多贪官,百姓却不愿意更换,询问原因,皆回答,旧官贪婪,已经填满。再换新官,欲壑难填。如今王上是新主,今日勒索钱粮,焉知明日不会逼凌官爵人命,一日复一日,敲骨吸髓。”钟煜讥笑道。
“你”康俨发怒。
钟煜却依然无惧“臣不知何人建议王上行此霸道之举,逼凌世家,此人只怕未必真心实意为王上着想。”
听着钟煜侃侃而谈,康俨目光闪过一丝冷意,没有说话。其实他也知道立足未稳就开始逼凌世家不是长久之计,但粮草问题迫在眉睫,容不得他犹豫。
钟煜看着他的脸色,躬身道“至于粮草之事,兖安城内尚有存粮,臣原意修书一封,力争早日运来,缓城内危局。”
听这小子说了半天,这句话最悦耳。康俨大喜过望,“有先生这句话,本王深感欣慰,入关以来,本王也是为了帮助贵主扫荡乾坤,如今眼看着大功就在眼前,两家如何能生分了。”
“王上真知灼见。”
“说起来,本王的爱女,年龄正好,如今已经随着队伍南下,到时候与贵主联姻”
这是原本就说好的事情,康俨的女儿是新帝司空彦的皇后。钟煜露出不胜感激的表情,笑道“臣也是如此想的,两家缔结婚姻之好,将来我主侍奉王上,必定亲如父祖。”
钟煜又笑道“至于王上头疼的连日雨灾,这有何难。听闻贵妃娘娘是龙女转世,有诸般呼风唤雨的神通,如今娘娘与王上情深意重,请娘娘出手祈福,必定能马到功成。”
康俨一怔,这个法子,他还真没有想到过。
待钟煜退下,康俨沉默良久,半响才问身边亲信谋士“刚才此人说的,你怎么看”
虽然凭空掉下的粮草让人欣喜,但他也不是全无戒心。尤其之前索要粮草,这帮东海国都推三阻四,今日怎么突然改了态度。
谋士立刻拱手道“此人对司空彦忠心耿耿,只怕是想借着王上大军的威势,扫荡苗子方的兵马和武灵小朝廷。只是,他既然还有借助我等之处,方才所言,也颇有道理。南方世家若逼凌太过,同仇敌忾,也是麻烦的大敌。”
康俨点点头,让他介意的还有一句话。
谋士也跟着强调了一句,“建议王上如此逼凌世家的,此人只怕未必真心实意为王上着想。”
这个主意是连延秋出的,难道他真的康俨沉下脸色。
谋士察言观色,继续进言道“王上别忘了,当初杀害谢氏世子的,就是那跟着连延秋一起投效过来的蔡云衡。”
康俨脸色沉静,抬手道“此事不必多提,本王心里头有数。”
又想起钟煜临走前最后一句话。
真正的贵妃
这件事让他格外烦躁,“武灵朝中,贵妃可是真的临朝处理朝政了”
谋士连忙躬身道“正是,据说跟皇帝并肩而坐,朝中文武都非常恭敬。”
这件事说起来他也摸不着头脑,月余之前,武灵朝廷就有线报传来,贵妃的船驾按照行程,如期抵达了武灵,当时帝后还亲自出宫迎接。
康俨原本认定,必定是武灵朝廷故弄玄虚。自己床榻上的人,倾国美色,才学非凡,绝不是凡俗女子。但事到如今,却有些动摇了。
倘若这个贵妃真的是假的。
别人认不出来也就罢了,连延秋侍奉贵妃数年,不可能不认识。
越是深入想,越觉多疑。
袁萝进了书房,就看到连延秋站在窗边。在他面前,晴虹正一脸焦急地禀报着。
连延秋转头冲袁萝一笑,“娘娘既然来了,正好听听此事该如何解决。”
晴虹顿了顿,将事情说了出来。
袁萝越听越睁大了眼睛,最近雨水太多,所以康俨脑子进水了吗竟然提出让贵妃来祈祷上天,阻止降雨。
此事别说傅窈了,就算她这个真货也做不到啊
“他怎么不去求老天爷这件事臣妾做不到啊。”袁萝做了个嫌弃的表情。
连延秋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臣还以为,娘娘神通贯世,无所不能呢。”
这家伙是在讽刺自己吧袁萝翻了个白眼,“真巧啊,在本宫的眼中,提督也是神通贯世,无所不能呢。”
“嗯,那臣真是不胜荣幸了。”
晴虹眼观鼻鼻观心的,就当没听到这两位大佬互怼。等两人不说了,才小心翼翼继续开口。
“当时康俨的语气也只是谈笑,傅姑娘找了借口搪塞过去,康俨之后又问起当初祈天坛求雨一事的内幕,傅姑娘便回答,说是钦天监的人观测到当日会下雨,她为了振作声势,利用了此事。之后康俨又问起”
听着晴虹的话语,袁萝渐渐品出不对味来,康俨这是开始怀疑傅窈的身份了毕竟武灵那边贵妃娘娘回归声势浩大来着。
晴虹这一趟来的主要目的,除了禀报局势,还要询问袁萝一些主持朝政时候的细节秘密,让傅窈假扮起来更加圆满。袁萝也没有推诿,一一回答。
晴虹问完之后很快离开了。
连延秋道“其实不必宫人夹在中间传话,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见一见她。”
“有什么好见的。”袁萝垂下视线,她对傅窈并无姐妹之情,只是对她的遭遇非常怜悯。设身处地想一想,只怕傅窈也没有兴趣见她这个当初将人毁容,如今又害她变成替身的正主儿吧。
“不见也好,娘娘不必为私情羁绊。”连延秋笑道。
“你还有心情关心这些”袁萝瞥了他一眼,“与其将兴趣放在本宫身上,不如好好担心一下自己。”
康俨开始怀疑贵妃的真假,就说明,他开始怀疑连延秋了。
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情,验证了袁萝的猜测。
康俨转变了对南方门阀的态度,上贡的钱粮还是收下了。但是他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白拿,而是用了大量封地和商道作为犒赏。
谢氏覆灭后,留下了广袤的田产和商号,如今被康俨用来当做收买人心的工具。这些赏赐之丰厚,远胜于那些世家门阀送上来的陈年旧米。一时间,南方门阀人人感恩。还有不少人真的相信了之前康俨的说法,谢氏确实是假装投效,趁机偷袭北戎兵马来着。
康俨顺势又纳了几个世家出身的庶女为侧妃,带入后宫,对另外几个投效过来的门阀大肆封赏。同时又对几个联络武灵朝廷频繁的世家派兵剿灭。
如此恩威并济,果然南方原本同仇敌忾的气氛一下子消弭了。线报传来消息,诸门阀与武灵朝廷频繁的密信来往逐渐消弭。大多数重新回归了观望的状态。对这些世家来说,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直接站到胜利者一边,自然是最安全的选择。
至于粮食的缺口,在东海国拼死走海路运来了八十万担粮食之后,也暂时得以喘息。
新纳的几个侧妃都年轻俏丽,各有风姿,康俨在傅窈身上的心思自然也不及往常了。
当袁萝从晴虹口中听到傅窈开始施展手段,跟几个妃嫔争斗宠爱的时候,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御花园内,草木葱茏,雨水洗过的庭院明净秀美,站在寒月湖边上,傅窈的心情却没有那般光明。
自从那几个妃嫔入宫之后,康俨在她身上的宠爱急剧变薄。她还被几个新来的世家妃嫔联手打压,吃了不少暗亏。
关键是康俨对她的态度,之前对她的怀疑,凭借聪慧机敏,大多数时候都应付了过去,但她能感觉到,康俨对她的疑心并没有消失,只是碍于脸面,不愿展露罢了。
她曾经求助过连延秋,可惜无所不能的锦鳞司提督似乎也无计可施,只命令她顺势而为,低调收敛,无需太过执着于康俨的恩宠。
拈着树枝上已经变黄凋零的落叶,她心情极度郁闷。
身后传来的声音,更让她不悦。
“贵妃娘娘竟然在这里孤身一人,是顾影自怜,哀叹自己荣宠不在吗”
转头看去,钟煜那张讨厌的脸孔出现在后面树林小道中,缓步向这边走来。
傅窈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却很快站稳,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必那样惧怕他。
“钟大人就这样在深宫内院来去自如,只怕有违宫规吧。”
钟煜嗤笑一声,“堂堂九五至尊住在太妃养老的玉华宫,蛮夷僭越之辈登堂入室,还敢在我面前讲什么宫规”
“你”傅窈咬牙,“你不怕本宫将这些话告诉王上。”
“一个失宠妃嫔,说出的话能有什么份量再者,如今你们王上急需我东海国共商大计,岂会将这点儿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说着,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贵妃是否相信,若是我现在向你的王上提出,索要你侍寝,你的王上会不会答应”
言语是赤、裸裸的羞辱,
傅窈怒容满面,“你竟敢”
一句冒犯之后,钟煜又恢复了文雅恭谨的姿态,笑道“只是随口一说,贵妃娘娘不必想多。毕竟秋日到了,团扇捐弃是人之常情。虽然有相似的美貌,但你确实不如正主。”
傅窈只觉想要吐血,冷然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羞辱本宫的吗钟大人还真是有空闲。”
“娘娘性命之危就在眼前,还在乎这点儿言语羞辱吗”钟煜蹙眉道,“一旦被康俨攻陷武灵,夺得了真正的贵妃,娘娘认为,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吗甚至作为康俨愚蠢的证明,娘娘说不定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掉,替换上真正的主人。”
傅窈身形微颤,她服侍康俨这么久,已经察觉出,此人好大喜功,极重脸面和威望,绝不会容忍被欺骗的,到时候说不定真的会
“娘娘是否想过盛宠不衰呢”钟煜看着她的脸色,施施然开了口,“臣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帮助娘娘重新固宠。”
“什么法子”傅窈警惕地看着他。
“臣知道有一种香料,只要覆在体表,便能让身躯妩媚诱人,夺魄。传说中此香料是前汉赵飞燕姐妹所制成,流传宫外,有些胭脂铺子也号称秘方售卖,却都是伪造,真正的秘技,是东海国内一位内宦掌握。娘娘若有兴趣,倒是不妨试试。”
“钟大人还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些内帷手段都知晓。”傅窈撇撇嘴。这等香料说的含蓄,实际上就是情药之流,像康俨这种上位者是极为忌讳的,如有使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争宠,多半会被直接打死。
“娘娘放心,此药淡然无味,绝不会让人察觉,若不信,可以送来让娘娘试试。”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娘娘还记得自己入宫以来的真正目标吗”
傅窈眯起了眼睛。
“是为了报灭族之仇。”不用傅窈回答,钟煜径直说了下去,“那么娘娘就应该知道,我们东海国才是娘娘最坚定的盟友。武灵一旦被攻陷,康俨为了安抚人心,未必会对司空霖和贵妃等人下杀手,但我们为了主上,却是必须除掉他们,才能确保皇上名正言顺。”
“娘娘想必也知道,臣也是当年长沙王之乱被咸宁帝牵连冤杀的子弟后人。就应该明白,臣与娘娘之间,并无仇怨,反而是天然的同盟。”
钟煜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以傅窈的心性,很容易想明白这一点。跟谁合作才是最有利的,之前傅窈并没有将他接近的消息告诉连延秋,就说明傅窈对连延秋并没有那么赤胆忠心。
他有信心,将这枚重要的棋子拉拢过来。
沉默片刻,傅窈开口道“先将你的药送来紫宸殿。”
钟煜露出微笑,恭恭敬敬弯下腰“娘娘有令,臣自然遵从。”
等钟煜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傅窈沉下脸色。
她之前确实没有将钟煜与她接触的消息告知连延秋,因为连延秋藏匿贵妃的行为,让她开始有种不安全感。还有这一次,自己失宠,曾经求助锦麟司。钟煜所说的迷药,锦麟司内不可能没有类似的,却并没有给她,说明了什么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康俨那边得宠,对连延秋来说非常重要,将是一枚无可替代的棋子。
哈哈,她太高看自己了,自始至终,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替身。为了让贵妃逃过侍寝的局面。
他真正重视的人是贵妃傅窈捏住扶栏,一种恨意涌上来。
晴虹带着宫女出来,躬身道“娘娘,湖上风大,早些回去歇息吧。”
傅窈露出嘲讽的笑意,自从自己失宠,连晴虹她们的盯梢也松懈了,之前怎么可能让钟煜在大白天有机会接近她呢
她收敛神情,跟着晴虹她们返回了紫宸殿。洗漱过后,掀帘子进了床榻,就看到一个婴儿巴掌大小的玉匣子搁在枕头边上。
傅窈明白这就是钟煜神不知鬼不觉送进来的香料了。
她放下帘子,打开玉匣。一股清淡至极的香气飘出,若有若无。凝神看去,匣子中装着的并不是预料中的香膏香粉,而是一枚小指甲盖儿大的银色香丸,下面还有一张信笺,详细写明了用法。
傅窈犹豫再三,将这香丸看了又看,还尝试着舔了舔,一股清甜味道。最终下定决心,她掀起小衣,将药丸放入了自己肚脐。
霎时间一种又痒又麻的感觉传来,但转瞬即逝,低头看去,肚脐处只剩下一点儿银色的粉末。
之后数日,傅窈都有些忐忑不安,还专门召见了御医来问诊,几位出众的太医看了个遍,都说贵妃娘娘身体康健,元气十足,绝无病患。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康俨召幸傅窈。床底之上,果然大为留恋,热情之处,堪比当初刚刚得到她的模样。
甚至之后连续数日,都只召傅窈前来伴驾,再也没有去过其他妃嫔的宫室。
一日,雨收云散,康俨搂着傅窈道“总觉得爱妃跟以前不一样了。”
傅窈心神微颤,却只露出微笑“王上说得好笑,只怕是多日未见,所以才觉得臣妾不太一样了。”
见她眉宇间隐有怨念,康俨连忙道“这几日军务繁忙,才不得已冷落了爱妃,你放心,待这一战结束,荡平天下,本王大业可期,到时候再好好陪陪爱妃。”
傅窈垂下视线,就算不依靠连延秋,自己也能独树一帜,还有钟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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