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觉得很累。这种累非是源于一上午的习武——今日因为要教龙林曦和龙儿,其实已比往常轻松许多了,若再算上因做饭而耽误的时间,就更不必提,也不是因为早上做了饭——孙婆子一个人照料不了两大一小三个人,平日里她多少也要帮着做点,何况龙儿也帮着忙挑了水。
想到龙儿主动拎了桶去打水的模样,李莫愁心里好受了一点,但再看到满眼心疼赶紧追上去的龙林曦,就觉得头上青筋突突直跳——好端端地,她就不该自己多事、去教龙林曦武功的。一整个早上,这人不是忘了甲就是记不住乙,整整一个早上两个时辰连几句口诀都没背下来。不但自己背不下来,还在一旁惯着龙儿。习武之人,岂会没有磕磕碰碰?龙林曦没来之前,她们都是自摔爬滚打一路出来的,哪怕是年纪幼小、深受师父宠爱的龙儿也不例外。
而这一早上呢?龙儿稍出了点汗,这人便大惊小怪地要去给她擦,龙儿练功不到半个时辰、身子不过是有些小小的晃动,这人已经心疼若死,更有甚者,龙儿不过一下没站住,左脚勾到了右脚,小小地绊倒了一次,龙林曦便如割了她的肉、剔了她的骨一般,抱着龙儿,絮絮叨叨,说得都是这孩子如何可怜的话,说话间时不时以目光看向自己,活像李莫愁是那等作威作福、欺压同门的师姐似的。
李莫愁想,她对龙儿虽然算不上太好,至少也尽了一个同门该尽的职责了罢?毕竟她只是“师姐”,不是把屎把尿的“奶娘”或“仆妇”,更不是亲生的“娘”,可照今日龙林曦的模样看,自己倒像是有多心怀叵测、借机排除异己似的——虽然李莫愁也不是没想过这事。毕竟,若是龙儿出了什么事,她便是师父唯一的弟子,古墓的一切高深武功,便都理所当然该是她的了。但是很奇怪地,虽然有时看着烦,这小师妹偶然却也有可取之处——至少那张白嫩嫩的小脸是赏心悦目的,看见自己忙不过来,二话不说主动拎了桶为自己分担打水重任的模样也很可爱,而她不过比桶略高一些的身子踮起来、撑着桶向前走的小小模样,又叫这可爱更进了一层——光是想起这小模样,再想想自己和她毕竟也没什么大利害,李莫愁便觉得,稍微为她费些心也没什么打紧,而她既已都肯这样为龙儿费心了,龙林曦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会欺压龙儿、待龙儿不好?就凭她这平地里冒出来的“亲娘”么?
李莫愁愤恨地劈开一根木柴,斧头这等刚劲的兵器原非她所长,这一劈却是十足十的刚强力道,劈开几次,选出细小的柴节,点燃灶火,本想随意糊弄一顿饭,记起龙林曦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龙儿的喜好来,可惜过去四年她从未上过心,一时半会,竟也不知龙儿到底喜欢什么,何况就算喜欢,墓里也只得这些食材,只能煮了一大锅米饭,胡乱炖了个汤,权充午饭。
汤炖开之后,龙儿和龙林曦也回来了,龙林曦拖着桶,龙儿在旁边帮忙,母女两个有说有笑:“…从此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李莫愁莫名地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盛出汤和饭,一下扣在桌上:“什么王子?什么公主?我大宋礼仪之邦,恪守礼法,王子和公主授受不亲,怎么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龙儿吃了一惊,怔怔地看她,又去看龙林曦,龙林曦眨着眼道:“不是大宋的王子和公主,是别国的王子和公主。”
李莫愁冷冷道:“别国的王子和公主,也没有私相授受的道理——除非你说的是那化外蛮夷。”
龙林曦不但没有羞赧,反倒有些得意似的,笑眯眯地看着李莫愁道:“莫愁觉得,男女之间,不该私相授受?”
“不该!”李莫愁恶狠狠地咬牙,将她所知不多的关于男子的恶习都罗列出来:“男人最是易变,又好为了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做些无缘由的事。祖师婆婆与王重阳的教训,便是前车之鉴,你为古墓弟子,当思前辈的教训,一生提防男子,明白么?”
龙儿显然是不明白的,龙林曦却像是被说到了痛处,附和道:“莫愁说得对极。这世上的男人,都有个恶习,就是不肯专一。当你面时浓情蜜意、如胶似漆,背着你就要和别人成亲。就算和人成了亲,有时也谎称自己未婚,哪怕坦然说自己成了婚,又好三妻四妾——像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们古墓派的侠女们?”
“是我们古墓派。”李莫愁补了一句,却觉龙林曦这句话说得还算顺耳,便给龙儿打了一大碗饭,浇了些汤:“先给师父送去。”等龙儿端着碗小步走出去,方蹙眉看龙林曦:“就算你想把她嫁出去,也不必这么早就教授这些道理。”
龙林曦对着她诡异地眨眨眼:“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过我本来倒也想在练功之外,每天再教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你愿意一起么?”
李莫愁觉得她不应该一起的,龙儿娘管教龙儿,关她什么事?但是刚才那短短一句话给她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她却又觉得自己若不在场,还不知这婆娘将龙儿教得怎么样。思虑片刻,半是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龙林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笑眯眯地道:“那好,今天下午,我们来讲第一课,敬业。”
“何为敬业?曾子谓之曰‘忠’,于事忠敬,是为敬业。”林曦念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拗口古文,在心里暗暗地向观察者比了个大拇指:“你倒是还有点用。”
“那当然。”观察者有点小高兴,扇着翅膀上下一动,“需要我再给你多找点防早恋的宣传片吗?不过大部分都是你那时代的宣传片,价值观上可能有些偏差。”
“不用,核心价值观就行。我在行。”林辅导员在脑海里拍着胸脯保证,嘴巴上继续说:“敬业是中华民族…咳,是我们宋人自古以来的传统美德,为人君者要敬业,才能治理得国家长治久安,为人臣子者要敬业,才能将国家大事料理得当,为匠人者要敬业,才能不负手艺…为学生者也要敬业,才能对得起师门的教导和师父的栽培。君王敬业的标准,是国家能否繁荣富强,臣子敬业的标准,是该尽的职事有没有做好,学生敬业的标准,则是学习成绩——于你而言,也就是武功练得到不到位。譬如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可以算是很敬业了。你们也要向他看齐,学业未成,便不可贪恋浮华,尤其是那男欢女爱的旖旎。”
龙儿听得很认真,李莫愁却嗤笑一声,忍不住道:“照你这么说,别的将军,比如本朝的狄青,便都不敬业了么?”
林曦一本正经地道:“当然不是。只要本职工作能做好,那么本职工作之外的事,谁会去管呢?问题是,大部分的人不是狄青,也不是其他的名将,大部分人只是普通人,在一段时间内,只能集中心思做一件事,若把心思分到别处,必然要影响工作——譬如莫愁你,扪心自问,自从你动念下山之后,武艺进展如何?”
李莫愁脸色大变。这在林曦的意料之中。大凡好学生,多少都是有些高傲的,很少有人能容忍自己的成绩下降。用成绩来劝止好学生早恋,往往能见成效。李莫愁既然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头,已经可以踏入好学生之列,使用劝说好学生的劝法了:“…归根究底,衡量敬业的标准都是成绩。如果成绩好,无论你做什么,都不算失了本业。但如果因为别的事耽误成绩,那就是不敬业——当然如果别的事反过来还能促成你的成绩,那就更好了。所以霍将军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和狄将军成家立业,都可算是敬业。不过,这也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归根到底,成亲这件事,一般都不会耽误男人。但对女人来说,这事又不一样了。结了婚,女人的身份,便从‘女人’,变成了‘主妇’,照料家庭,生儿育女,方是本业,从前的武功、学业,倒是末业了。于学生而言,武艺未成而成主妇,是不敬业。于主妇而言,不心系家庭而挂念武艺,也是不敬业。所以男人功名未立之前,可以成亲,女人不可以,不但不能成亲,连谈恋爱都不可以。莫愁觉得呢?”
莫愁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蹙起了眉,反而是小龙女举起小手,认认真真地道:“为什么结了婚,女人便要成为主妇?为什么照料家庭、生儿育女是主妇的本业,不是‘主男’的本业?”
林曦一怔:“因为你们…这时代就是这么规定的。”等等,她是不是歪楼了?刚才要辅导的是什么来着?禁止早恋对吧?怎么突然切换到女权频道了?当然切换成女权也不是不可以…
林曦灵机一动,笑眯眯地继续道:“…当然规定虽如此,却也不是没有例外,毕竟规矩就是拿来打破的——说不定龙儿以后就是这例外,哪怕是结婚了,也不会成为主妇,还照样是名满江湖的龙女侠,就算不能武功天下第一,也要是个五绝吧。当纵横天下的高手可比每天在家里烧水做饭开心多了,对不对?”
小龙女想了想,露出有所体悟的表情,林曦眼角余光悄悄盯着李莫愁,面上笑嘻嘻地等着小龙女开口——这孩子天资这么聪明,肯定能领悟她的意思,按照她的引导说出该说的话——这孩子倒是很快就开了口,只是说出来的话和林曦的期待有那么一点差距:“怪不得师姐不愿意留下来。因为纵横天下比每天在这里烧水做饭有意思。”
林曦满头黑线:“…不,我不是说在这里烧水做饭没意思,我是说成为家庭主妇烧水做饭没意思…”
小龙女纯洁无暇地眨着眼:“可都是烧水做饭,有什么不一样吗?”
“一个是没有选择性地为了丈夫和孩子必须去做,一个是有选择性地…可以做可以不做的。”
“丈夫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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