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麟德殿的偏殿里,传出阵阵悠扬的丝竹声,虽则悦耳,却也久违。

    在花季睦的印象中,自从者也离了华芳坊之后,这殿里便是再也没响起过乐声儿来。更别提那顺喜儿惹了那些事儿之后,莫说召见歌舞乐师,就连这殿里侍奉的内侍都是让减了再减。

    最开始那几日,殿外日夜守着的都且要最亲近的几人,饶是花季睦年岁在那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守着,白天是跟木桩子一样的杵着不敢动弹,到夜里倒还好上一些,横竖是在那帐外,瞧不见的地儿,他还可以合衣坐在地上大打打盹儿,只是这秋夜风寒露重的,没得几天,花季睦就咳嗽上了,所以后来也就只得让小竖顶他的差了。

    如今听见这丝竹声儿,可见今儿个赫连勃的心情倒还是不错。花季睦想着或许今天把那事提上一提,便能准了他的意也说不定,于是招呼过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细细的吩咐了几句。

    那小太监得了他的话,当下便是风风火火的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又是提着一个剔红的食盒跑了回来,花季睦瞧着那食盒,问道:“可是照着我的吩咐去做的?”

    “回花公公的话,小的不敢耽搁,吩咐点心坊的人做得了,就赶紧送过来的。小的还怕散了热乎气,所以还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回着话,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了字,惹得他不高兴了,便是自己皮肉上遭罪。

    花季睦眯了眯眼,接过了食盒,颠了颠道:“得了,去吧,去后院的值班房领赏去。”

    “小的谢花公公赏。”

    这小太监得了花季睦的赏便是兴高采烈的去了,花季睦瞧着手里那食盒,眼珠子转几转,心里盘算了些话,才迈进了偏殿内。

    如今已经是十月的初秋,殿里早已换下了那些凉爽轻薄的软纱,改了颜色厚重的锦缎,为的是隔绝那日渐逼人的摄人寒气,□□月里殿里原本还燃着清新宜人的木樨香,现在却全然换了秋冬用的暖香。

    赫连勃此刻就斜躺在那偏殿内的暖炕上,半眯了眼睛,似是在细听着那下首侧座着的南音坊的小内侍们弹奏的曲子。听到妙处时,他的手指头甚至还跟着那曲调,轻轻的在膝盖上敲打着,任是谁瞧来,都觉得他那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只是,花季睦却知道,这丝竹声虽是入了赫连勃的耳,却未曾入他的心,不然他那眉间断不会似此般紧锁。

    花季睦进了殿未曾出声儿,只是悄悄的提着食盒站在一旁,直到那曲乐声都停了,暖炕上的人才慢悠悠的开了口:“什么事儿?”

    花季睦挥了挥手,那些原本刚才还在吹拉弹唱的小内侍们便悄悄起身告退了。此刻花季睦才把那食盒提到暖炕上,揭了开来,那里面放着倒是一个用绣龙锦缎包裹着物件,细细的打开来,原来是一盏金镶玉的碗盏来,顶上盖的是镶红宝石的累丝金碗盖,一旁还放着银镀金的勺子来。

    花季睦掀开那盖子,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细白色粥羹,他捧着那一碗羹食半跪在赫连勃的跟前,笑着道:“主子爷,您试试这个?”

    赫连勃先是动了动鼻翼,然而才睁开了眼睛,墨色一般的眼盯着花季睦瞧了半晌,才接过了他手里的碗。

    “这是用了新下的核桃仁儿,炒熟了,就着松子儿和板栗,混着五谷熬煮的甜粥,最是适合现在的这秋天颐养脾胃的。”花季睦掐媚一般说着,又掀开了食盒的另两层,“最好是就着这乳饼酥糕和油酥鲍螺,便是让人从心里头暖到身子了。”

    浅青色的细瓷碟上,一盘里面是乳饼酥糕,瞧着软软细细的,那熏烤得微微黄的酥皮上点了朱红色的梅花印;另一盘是那酥油鲍螺,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间着粉红,纯白两色,瞧着甚是可爱。

    听着他那些说辞,赫连勃也试着尝了一口那碗中的粥,未及咽下,他眼睛已经看向了那食盒里的酥油鲍螺,不等他开口,花季睦早就用银镀金的筷子夹了一块用小碟子呈道了他跟前。

    赫连勃撇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拈起那酥油鲍螺塞入了口中。

    那酥油鲍螺味道鲜美,入口消融,再喝了一口那碗里的粥羹,却是觉得当下那心肝脾胃无一不暖,那沃肺融心的感觉便是让赫连勃那原本不见片刻舒展的眉头也稍稍的松了些。

    瞧着他喜欢这吃食,花季睦方才道:“奴才已经吩咐人原模原样的照着给东宫那边送了一份过去。”

    赫连勃搁下那喝了一半粥的碗,道:“这些事儿你倒是片刻不会忘了。”

    “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花季睦小心的回着话,“今天代天训话的奴才也回来了,主子爷您要传召么?”

    赫连勃没有说话,只是又靠到了身后的软靠上,似是闭目歇息着。

    瞧着他那样儿,花季睦已然知道他并不想听那些陈词滥调,于是又继续道:“眼下,宫里宫外都为着太子爷大婚的事忙碌着,仰仗主子爷您的圣恩,现下已经是件件妥帖,处处着落。只是有一件事儿,奴才这儿不敢擅自决定,还想等主子爷示下。”

    赫连勃没有说话,只是将搁在膝上的手指点了点,花季睦便又继续道:“太子爷大婚,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门面上的东西,前朝自然是有礼部和鸿胪寺掌管,这后宫里便是宗人府。奴才不才,替主子爷分忧担待着这宫里诸多事宜,而今算来已有二十余载,本不该说现下的话来,只是为着不想在大婚之日出现纰漏,所以还请主子爷恩准,能在奴才身边多增几个帮手。”

    听到他说这话,赫连勃倒是有些没忍住,笑出了声儿来:“花季睦,莫说你身边有个什么都难不住的小竖,就算没了他,你那司礼监下提督章司,算起来也有二十来号人,掌管着这后宫里成千上百号的宫婢内侍。更不要提那下面十二监,二十四衙门,多少削尖了脑袋想要跪倒在你花季睦跟前,想要得你垂青,换富贵名利,虽则说不得全是有真本事的,可要若如你所说,挑不出个能让你觉得可用的人才,这可是说笑了。”

    这话倒是把花季睦说得赶紧匍匐在了赫连勃的跟前:“主子爷明鉴,奴才有今日,全靠主子爷的信任!奴才从未敢仗着主子爷的名头在外做出些损人利己的事儿来,也未敢在知人用人上动过任何私心!”

    赫连勃抬了抬眼皮,道:“你倒是不必这样诚惶诚恐,对于你的忠心,朕未曾怀疑过。”

    花季睦还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这事儿错的是奴才。太子爷大婚的事,奴才就算是忙得呕血而死,那也是主子爷赏给奴才的荣耀,奴才如此不识好歹,还请主子爷责罚!”

    “得了,起来吧。”说着,赫连勃有些不耐烦的坐直了身体,“你且说你还想要谁给你打下手?这后宫里的人都归着你管,你要朕来开口示下,总不归是要前朝的朝臣来帮忙吧?”

    听他说这话儿,花季睦才稍稍的敢抬起头看着他:“奴才想要的不是别人,而是皇史宬的顺喜儿。”

    顺喜儿这个名字,就那样从花季睦的嘴里蹦到了赫连勃的耳朵里。

    许是太长时间没有听人直接提到这个名字,赫连勃的神色微微的愣了一下,而仅仅在片刻之后,他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来,那抹笑像是硬生生的从唇齿之间挤出来一般,生硬且透着丝丝的寒意:“花季睦,你怕不是脑子犯了糊涂!?”

    赫连勃的声音里透着些许愤怒和冷意,花季睦知道如果自己不把这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恐怕这项上的人头是不要想要了,于是他咽了口唾沫,道:“奴才知道提这事儿是触怒主子爷的,只是为着主子爷和太子爷着想,奴才却又不得不提这个人。”

    “好啊,朕倒是想要听听,你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替那个皇史宬的小太监说话的理由!如若说不出个名堂来,你应该知道下场是如何!”

    花季睦舔了舔嘴唇,回道:“主子爷,这宫里头最尊贵的人莫过于您和东宫的太子爷,像奴才这样的人儿,都是仰仗着您二位的荣光才有些体面的日子过。诚如主子爷您说的那样,这后宫之中,内庭里想要拔尖儿,想要出人头地的宫婢内侍从来没有少过,可是这内庭里的官职从来都是依钦陆姓名。挨次鱼贯升转,未敢有逾越者。若是有命长的,自然是可以耗到前者没了,再轮到自己,然而大多数,大概还没等到自己论资排辈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

    花季睦的话是实实在在的,诉说着这内庭里关于那些仆从的命运,这些也正是赫连勃所清楚的,在这一点上,他从来也不会觉得这些宫婢内侍和那前朝的大臣们有什么不同,争权夺利,未曾消停过。

    见他没有打断自己的话,花季睦又继续道:“于是乎便是有人又想了些不入流的方儿来想要自荐,更或者求着些有明望的来推荐,小竖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他的确是比着旁人多了些心眼子,做事也比其他人妥帖。这些年来,小竖被奴才安排到麟德殿里做事,蒙主子爷厚爱,未曾出过任何差池。但他毕竟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大多数的那些想要往上爬的人之中,就着那能力才学不说,恐怕是那忠心上也差上了许多。”

    听到这里,赫连勃倒是有了几分兴趣,他挑着眉头看着花季睦,道:“你继续说说看。”

    “奴才的底细,主子爷比谁都清楚,当初进这宫里来,就已经是打定了要在这宫里呆上一辈子的了,所以对于主子爷和太子爷,奴才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求的是有生之年能在您二位身边多侍奉几天,多尽一些奴才的本分罢了。小竖亦是如此,他原是那朝中言官之子,抛家弃室的投奔了这内庭来,虽是想着要出人投地,但那心眼里却也是一心向着主子爷,没有半分的私心。而至于其他人,奴才却难以说,他们对着主子爷有什么盘算,恐怕多的是有奶就是娘想法。”

    “瞧着你这话儿说得,言下之意,顺喜儿倒是比旁人多一份忠心来?”赫连勃有些哑然失笑。

    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花季睦只是端正了身体,直直的盯着赫连勃,一字一句的道:“是否衷心这件事上,奴才不敢妄加评论。奴才只是觉得能替太子爷挡上一剑的人,难找。”

    “那不过是些为了脱罪的把戏罢了。”赫连勃咬着牙道,脸上的表情很明显的表现出他并不想提及那天的事。

    “是么”花季睦轻笑了一声,“可是那天小竖不也是在文渊阁么?他对主子爷您也算是一等一的忠心了,可没瞧见他也能冲上去替太子爷挡剑了。就便是奴才当日在那里,恐怕也是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再则说了,当日主子爷您是那样的盛怒,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那一剑是必死无疑,顺喜儿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冲了上去,难道他真的在那个时候就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死不了?横竖主子爷您也是知道的,对于他当时的伤情,太医院的吴沉水是如何下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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