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第二日,小竖来叫顺喜儿的时候,发现对方早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正坐在床边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脖子。

    瞧见他来了,顺喜儿起身颇有些埋怨的道:“小竖公公,你忒有些不厚道了,那么多人灌我的酒,你居然一点都不帮我,让我喝了那么多,到现在我都觉得头痛。”

    小竖咳嗽一声,道:“昨天晚上的确是有些太过头,下次我不会再让他们灌你酒了。”

    “那也不该把我一个人就丢在这里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我还纳闷这是哪儿?”顺喜儿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刺痛的感觉让他揍了眉,“还有这脖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么大一圈印子,一碰还疼得钻心。”

    小竖走近去,瞧了瞧他脖子上一圈紫红色的痕迹,颇为尴尬的笑了笑,道:“许是昨夜小格子扶你上这里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吧?一会儿咱们去太医院拿点药擦擦。”

    听他这般说道,顺喜儿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随后便是跟着他一起往太医院去了。

    二人到了太医院让卫公公给弄了些散瘀的药擦了,离开的时候,小竖往着麟德殿的方向走,这顺喜儿也自然跟在他身后。

    只是走了没多远,在近隆治门的时候,小竖突然停下来,拦住了跟在自己身后的顺喜儿。

    “顺喜儿,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小竖说。

    顺喜儿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小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在纠结了好一阵之后,方才道:“临出来的时候,皇上叫我去暖阁,跟我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回麟德殿了。”

    “啊,是么?”

    顺喜儿的回答有些平静得过头,小竖瞧着他的脸,又没有发现什么怪异的地方。

    不,也许这种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才是最怪异的。

    “你不问为什么么?”小竖试探性的问他。

    顺喜儿笑了笑,道:“难不成小竖公公您知道?”

    小竖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清楚。”

    “那不就成了,皇上连小竖公公您都不说,我即便是想要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我还能自己进麟德殿去问皇上么?”

    小竖瞧着他一边笑,一边说,突然觉得对方末了的那句话,似乎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在其中。

    “皇上他只说了我不用再回麟德殿了么?”

    “这个,似是没说。”

    顺喜儿挠了挠头,道:“既然没说,那我回皇史宸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因着没有遇见这样被召进麟德殿又被遣返的小太监,所以小竖也不知怎么回答,一番犹豫之后,他道:“大概是吧。你且先回那里住下,等花公公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之后,再回来跟你说。”

    顺喜儿冲他一番拱手作揖:“如此便是谢过小竖公公。”

    说罢,顺喜儿便是转身往皇史宬的方向而去。这小竖站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心里似乎是有个疙瘩膈应着,张了几次嘴之后,他喊道:“顺喜儿!”

    顺喜儿回头看他:“怎么?”

    “昨天晚上……”小竖想问昨天晚上在博敬斋里,究竟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但是,他问不出口。因为出这主意的是他,他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所以他把想问的话咽了下去,只道:“昨天晚上,你睡得好么?”

    “昨天晚上?”顺喜儿抬头看了看天,笑得有些戚戚然,“大概是,做了个噩梦吧?一直持续到天亮的时候呢?”

    再次回到皇史宬,顺喜儿觉得十分感慨。这里似乎从他离开之日起,就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这里没有来新继任的执事太监,所以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共过事的太监们瞧见他回来了,觉得特别的高兴,纷纷上前,围着他过问那些关于小竖公公,花公公,以及太子和诸位皇子的种种轶闻。

    顺喜儿摇着头均说自己不甚清楚,他的回答令众太监觉得甚为无趣,于是该将话题引向他侍奉过的皇上。

    只是,这一问倒还连摇头的动作都没了,众人看着他,直愣愣的站在那处,低着头不发一语,正纳闷着,就瞧见这人突然直挺挺的就倒了下去。

    这一下可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于是赶紧的掐人中的掐人中,扇凉的扇凉,一番忙活之后,瞧见这人缓了口气回来,才赶紧把人抬进房间又吩咐人去太医院找人来瞧病。

    醒来的时候,顺喜儿瞧见身边坐着个小宴儿,还有者也,瞧见这两人在,他只觉得心中那郁积的情感瞬间有了宣泄的地方,从最开始的眼泪开始扑簌簌的往下掉,而后成了嚎啕大哭,直至最后,居然是哭得连声音都哽咽得无法听清。

    这两人原本正担心他没有一点动静,突然瞧着他醒过来,然后又开始这样哭了出来,顿时只觉得心里放宽了不少,总是这人有了反应,不管有什么,哭得出来是好事。

    只是,瞧着这人这般痛苦的模样,这二人又觉得心中不忍,想劝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得陪在他身边,一人握了他一只手,权作安慰。

    哭得差不多时,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太医院院使吴沉水,一瞧见躺在床上的人那痛哭的模样,便乐了:“不错,还有力气哭,看来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

    小宴儿听他这话顿时就来了气,张嘴正想说上两句,一旁的者也拦住他,起身冲着吴沉水施了一礼,道:“有劳院使大人这般关心,小的替顺喜儿谢过院使大人。”

    吴沉水看了他一眼,抬手挥了挥:“得了,你们也别跟我客气了。我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不过是听人差遣的大夫罢了。”说罢,便是吩咐着这二人摁好顺喜儿,然后掏出针灸用的银针开始替顺喜儿诊治。

    者也先是瞧着那又细又长的针扎在顺喜儿的皮肤里,就好像觉得是扎在自己的身上一样,只觉得全身肌肉都疼得发紧。

    到后来,察觉到顺喜儿紧攥着自己的手臂的手渐渐松开,那僵直的身体也开始放软,倒也是真觉得这吴沉水医术了得。

    不过半柱香时间,吴沉水收好银针,起身告辞要回太医院。因着配了几副药,小宴儿也跟着去了。者也送他二人出门,折身回来坐到床边,瞧着顺喜儿那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再瞧着他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印迹,忍不住一阵悲从心来,竟是这般的掉起了泪来。

    “你又哭什么呢……”似是不忍见他这般模样,躺在床上的那人悄然出了声儿,只是那声音听上去软而无力,且叹息意味颇重。

    者也抹了泪,抬头看他:“当日你若是听得我一句劝,也不至于今日落到这般田地。”说到此,他软了话音,带着些哭腔道,“算我求你吧,而今出了麟德殿就别再回去了,咱好好的过日子不行么?”

    顺喜儿微微侧了头,瞧见他眼里那闪烁着的泪光,又想起那个自己未曾见得一面的“顾三生”,不免叹了口气,道:“我早猜到,你喜欢顺喜儿。只是,你可知,如今的顺喜已经不是你日夜惦念的那人了。”

    “我早知道你不是他了。”

    者也的话,仿佛一道霹雳击中顺喜。

    他原本想,自己不是那人,确实是当不起对方这般全心全意的对待,不如就把话说到这一步,任由对方认为“顾三生”变心或是别的,也比对方这样不顾一切的付出也好。

    然而,他却未曾想过这人会看透自己的身份。

    者也苦笑着看他:“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投湖么?”

    “……我不知。”

    “顺喜……不,应该说是顾三生。数年前,燕秋的一场大水让三生家家道中落,也致我家中父母双亡。他家兄长因急着给老父生病,所以将他卖给了当年来燕丘招小太监的管事太监。我与三生自幼在燕丘一同长大,自然是舍不得他,也便跟着他一道去找了那管事的太监。”

    “……那之后呢?”

    “当日被甄选入围的有十数名十来岁的孩子,我和三生,还有小宴儿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大家虽知道入宫是要做什么,但是心里想着每年不愁吃穿,还有月俸可以寄回家的时候,倒也是满心的期待了。只是,不曾料到,还未出得燕丘,就在被入招的当夜里,十数名的孩子统统被人取了脑髓致死。”

    “这……取了脑髓……怎么可能……”

    “莫说你不相信,我和三生当年也是不相信的,入宫多年之后,方才知道,那取人脑髓的说法不过是这宫中的谁听了那西域的方子,说是食幼儿脑髓可以至□□再生,真是可笑至极!我永远都记得那天夜里,他擦着还带着红白相间之物的嘴唇,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抓住三生的头说‘这三个小崽子,就留着跟我回京城吧,等着再长些日子,这脑子里的物件,应该就会变得美味至极'”者也说着这话,脸上的神情变得及其的痛苦,“你知道么?为了不想成为他的桌上美餐,我用尽一切方法讨好他。最终,他因稀罕我的好嗓子,又觉得身边应该有几个贴己之人,所以将我三人留了下来。”

    “你说的那人……莫不是……花……”

    “除了他还有谁呢?他找人教我唱词身段,教我调笑手段,又将我送至皇上身边儿。不管在哪儿,横竖都是为人奴仆,倘若有一日能得宠于人前,倒还能为自己为三生混点盼头。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想法真的是很天真,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便是这样。那日里,皇上多瞧了他一眼,我原本并未想过许多,直到有一天,三生他突然来找我,说是此生若不能与我相守,惟愿一死。我当日只说他没事怎么偏偏扯到这些,还着实的骂了他一番,却没想到第二天就听到他投湖的事,直到夜里来人说人没死,被花公公送去麟德殿了,才知,他那不是笑话。”

    顺喜儿听他说着,又瞧见他一双手攥得紧紧的,不免长叹了一口气。

    他借用这身体这些时日来,却是第一次知道这者也和“顾三生”有着这些许不为人知的过往,也终究明白当日里为何小宴儿会抱着自己说者也是个好人这般的话来。

    “只是,你怎知我不是他?”他问。

    “初见你时,觉得举止神态很是怪异,私下里问过当日里在场的其他人,又问过小宴儿,所以更觉奇怪。后来又有过几次相谈的机会,你那仿佛不认识我的神情,更是令我倍觉蹊跷。我曾经以为是失忆一类的可能,但是玉芝馆曾有小太监得过失心疯,将过去以往所有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之于那些吃饭睡觉的习惯却是未曾变过,但是,在几番试探之下,怎知你不但所有的喜好全然改变,竟然还将最爱吃的清风饭也视做了无物……”

    “原来如此……”顺喜儿说着,摇了摇头——原来不管自己怎么百般掩饰,之余这顾三生关系最亲密的人,他依旧是欺瞒不过,“你既知我不是他,便是不该这样救我。”

    “救你?”者也苦笑,“不,我没认为自己那么好心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你恨之入骨。三生的魂魄可能在投湖那天就已然散尽,而你为什么,为什么却能寄居在这身体里,而且还以这身体主人的身份做着那些危险到极致的事!?你想要接近太子,这种事,你以为皇上他不知道么!?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因为他想要看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么!?那样害怕他每次在和你谈话之后,再来找我谈话。我每一次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回答他的问话时,都唯恐自己一个疏忽就将你推上断头台!!!这些你知道么!?”

    “对不起……”

    “当日你被送去安乐堂的时候,我好害怕你死了,我害怕你死了之后,三生的身体就这样被人草草的用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我当初陪着他入宫的时候,明明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者也说着这些,突然捂着脸哭了出来,“所以我到处哭着跪着去求人,他们都不敢帮忙的时候,我跪在皇上跟前整整两天求他放过你。他不理我,然后我又写信去求花公公回来。我做这些并不是想要你这句对不起我,我只求你不要糟践三生的身体,哪怕你不能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也不要让他的身体到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下场!!!”

    身首异处?

    顺喜儿觉得心中有苦说不出。

    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捡回来的一条命再次濒临死亡边缘。

    或许应该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这次能够顺顺当当的活下去,活到老。

    但是,事实呢?

    事实上他没能做到,他不但没有完成当初自己回来时的初愿,甚至差一点连这条命都保不住。

    至于他的父亲,他那曾经的父亲,甚至三番五次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明明不是想要的不是这样,为什么却要走上这样的结果?

    再回麟德殿已是不能,至于东宫,更是不可能再近一步,此后半生,可能终将如同困兽一般被囚禁于这深宫内殿的角落,然后再次看着,自己,步上被人鸠杀的命运。

    难道,真的命运就这样注定了?

    他不知道。

    绝望,像窗外逐渐袭来的夜色一般开始笼罩他。而他无法再从心中寻出除了绝望之外的任何一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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