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信封里装的是被掐头去尾没了封皮和封底的奏疏中页,然而就是这张甚至还带着赫连勃体温的奏疏,里面的那寥寥不及千字的内容却令顺喜儿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左光禄大夫季渔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上言:老臣万死。居伏以国之大事,太过者有三。其一,分封太侈;其二,用刑太繁;其三,求治太速。此三种尤以分封太侈为盛,此今议诸藩王,皆天子亲子,皇太子亲兄弟也。宗亲藩王之中,以禄王为贤,寿王,嘉王次之,其他诸王均为弱枝,不足以为惧。唯福王,臣之所以为大祸者欤。

    古制有言,裂土分封,诸侯为民,以树藩屏,辅我西陵。然,传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主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使上下等差,各有定制。上得以兼乎下。下不得以兼乎上,所以强干弱枝,以遏乱原而崇治本也。

    福王乃圣上次子,其母范氏先于孝端睦仁皇后进宫侍君,又长袖善舞,子凭母贵,未及韶年便加封藩王,后因其母非皇后之位,未得太子之位,而皇上则因此荫补福王,将其藩地移至江南。

    江南为我西陵皇朝富庶之地,福王自移藩江南之后,江南一地年年税收锐减,户部多次接报福王插手地方府库,更有刑部接到多封弹劾,言及福王巧取豪夺,欺行霸市,乃至于寺庙封地也要强占,更有谣言传闻福王王府规制已与京畿同,则近卫队已经扩至万余人,分封踰制,祸患立生,昭昭然矣。

    而今,皇太子之位已定,太子崇德仁制,天下昭然,然太子殿下品性温良,倘若他日山陵崩,福王之祸酿大,太子殿下之位堪忧。

    老臣侍奉两朝君王,先皇在位之时,便有藩王作乱犯上,一时间皇室宗亲兵戎相见,血流成河。先皇痛定思痛,宫城内后妃总共不过四人,连同吾皇在内,皇嗣不过七人,其中公主四人,皇子三人。然尽管如此,先皇薨,圣上登基之后不久,便有裕王谋反,燕丘兵变之祸。后裕王虽在其役中兵败身亡,然此一役,却令燕丘方圆百里,目及所处,焦土枯骨,百姓流离失所,而朝中,党派之争至此而起,大臣中更有甚者,至今仍对裕王念念不忘,私下言及福王乃裕王托生。

    老臣斗胆,请圣上明鉴,当年圣上亲征燕丘平乱,尚不忍心诛灭裕王,而今又怎忍见子嗣相残?

    老臣自天昊二十七年进士及第拜官东宫侍读至今,承蒙先皇和我主君上厚爱,委以重任,然老臣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幸逢我主君上圣明仁德,准老臣告老还乡,老臣俯首拜谢天恩。然老臣虽侍奉过两位君上,却无任何建树,实乃尸位素餐。今臣季渔辞官,愚戆死罪,特上此疏。”

    这便是那八字所指的内容——弹劾福王。

    也许是因做贼心虚,匆匆看完这封折子,顺喜儿已经觉得浑身大汗淋漓。

    弹劾福王,这类的折子从他坐上太子位以来,就见过不少,他也深知赫连勃对这类折子的反应,依旧是和那些征讨的折子一般,留中不发。

    故而当年有人从他这里旁敲侧击,希望从旁劝诫赫连勃。

    然而,即便是如此,赫连勃依旧是不闻不问,就算他上疏言及此事,赫连勃最大的反应只是呵斥他少去捕风捉影。

    然而就是这样的赫连勃,就是这样的父亲,竟然会将这样一封看上去和其他弹劾疏议并无不同的折子去了封皮塞进进信封贴身而放;

    然而,也就是这样的一封折子,他第一次看到“裕王谋反,燕丘兵变”的字眼,其中更有他的父亲领兵亲征的词汇……

    不敢多想,唯恐惊动床上躺着的男人,他将这封信原封不动的放回原处,然后悄声退了出去。

    也仅仅只是在退出里间的那一瞬间,那个原本在侧躺着的男人翻身换成了平躺的姿势,一双眼睛,在烛光下,闪着慑人的光,直直的望向通往外间的碧纱橱。

    如同季渔所说,寿皇在位时,确有一乱,这在随后修撰的实录中可以窥知一二。

    西陵皇朝至开国以来,依古制,凡朝必修史,皇帝在位期间,由内侍和史官公修起居注,除开记录皇帝言行之外,另记命令赦宥﹑礼乐法度﹑赏罚除授﹑群臣进对﹑祭祀宴享﹑临幸引见﹑四时气候﹑户口增减﹑州县废置等事,皆按日记载。

    一旦皇帝驾崩,继任者则根据起居注修撰实录。

    所以,作为赫连勃的继任者,顺喜儿记得,在当年根据赫连勃的起居注修撰的实录中,赫赫然的有着季渔在奏折中言及的公主四人——大长公主阜阳公主,其后有安豫公主,越享公主,以及庆安公主;而至于藩王,则是仅仅记载了一位,那就是分封九黎的景王,对于这位藩王,记录并不多,仅仅写了其多少年就藩等内容,就算如此,这起居注上也是清清楚楚的记载了景王于崇德四十年因失足跌马而亡的史实。

    然而,唯独这位在季渔笔下是为罪臣的藩王,在起居注中却是不见任何记载。

    当年负责修撰实录初稿的是李从礼,若是他要篡改起居注也是不大可能,更何况之于裕王这个人,从季渔所言及之话来看,燕丘谋反一事发生之时,李从礼恐怕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所以他也更谈不上是为裕王脱罪的干系。

    再则,负责编写起居注的是史官和内侍,无论从官阶,还是从职位上来说,任何人都是不敢擅自乱写起居注的内容的,除非是有人授命,而能够对这些人下这种命令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赫连勃。

    这个想法顺理成章得令顺喜儿只觉得寒意陡升。

    裕王身上必定是带着某些不可让人知晓的秘密,所以才被赫连勃极力抹杀,而且这种行为应该是远远超出了书面记载的范围,至少,在他从有记忆之日起,就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关于裕王谋反,燕丘兵变的事。

    只是,有一点,令顺喜儿想不通。

    那便是,既然赫连勃是要彻底的让裕王这个人消失,为何又容忍这西陵皇城内处处都是燕丘的影子,而连及赫连勃本人,似乎都对于燕丘一地眷念异常?

    燕丘,燕丘,这个地方,果然是在西陵朝中最让人觉得隐晦的地方。

    脑子里翻腾着的这些念头,令顺喜儿久久不能安睡。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才因困顿到极点睡下来。以至于,卯时起来侍奉赫连□□床的时候,严重的睡眠不足令他眼眶下一圈黑眼圈。

    匆忙的伺候完赫连勃洗漱和用过早点,卯时四刻,在赫连勃于崇仁阁召见大臣的时候,顺喜儿又匆忙的赶往太医院取药,然后送往东宫。

    和头一日并无什么不同,李从礼还是东宫讲学,只是那太子脸上已经不见了往日的阴霾。而当一见到顺喜儿前来送药,这太子更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早早结束了李从礼的讲学,改为与顺喜儿促膝长谈。对此,李从礼倒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吞笑意躬身告退。

    因为赫连勃召见大臣不会那么快结束,所以顺喜儿一早就打算了在给太子送完药之后就去皇史宸查关于寿皇在位时所留下的实录和起居注,希望能从里面发现一些关于裕王的记录,不过却没想到到了这东宫就被人缠住一直到崇仁阁那方有小公公出来寻人的时候才到结束。

    原有的打算就此落空,顺喜儿心里盘算着明日再去皇史宸急,然后匆匆的又赶回崇仁阁。不过一回到崇仁阁,他便发现自己的打算再次化为泡影,因为在赫连勃召他去崇仁阁并不为其他,而是告诉他,数月之内,司礼秉笔小竖并不在宫中,崇仁阁里需要记录朝议的重担便是要落在他身上。

    这个消息,令顺喜儿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这意味着,至少在小竖回来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内,他注定了要不停的往返于东宫和崇仁阁之间,连时间都会被牢牢的卡住,至于自己想要去皇史宸或者别的地方之类的打算,则是彻底化为泡影。

    然而,他不能拒绝,因为授意的是赫连勃,是西陵皇朝有史以来最有魄力的君王之一。

    这样的男人,他没办法拒绝。

    当年身为太子的自己都不敢擅自质疑,眼下不过是一个阉人的自己,又哪里来的胆子和能力去拒绝?

    于是,叩谢皇恩,此后的数日,在给东宫送完汤药之后,他均是默默的站在赫连勃身后,履行着原本应该是小竖的职责。

    至于那些每日参与朝议的大臣们,最开始瞧见突然的就换了一个这么样的人儿,倒是有些不太习惯,说话的时候,颇有些言谈不快,不过几日下来,瞧着赫连勃都没什么意见,倒也安了心的畅谈政事。

    不过,对于顺喜儿来说,每日这般疲于奔命与两殿之间,最初还能撑住,到了日子久了,便是有些精神不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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