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小宴儿的照顾是极细心的,每日都替他细细的换药,还变着方儿的给他做些好吃的养身体,若是逢他因伤情变化,而发热体寒,则是日夜不离的跟在身边照料着。如此这般,不过十数日,赫连仲绶的身体已见好。除了身上还有些印记未消除外,下床走动什么的已经甚是无碍。

    随着接触的时日躲起来,两人的关系也越发的亲密了。

    赫连仲绶发现小宴儿这个人心眼极好,皇史宬里的杂事不算多,他每次做完之后,还会去别的代做些事,往往回来的时候,手里都带着些别人送的糕点,如同献宝一般的递到自己跟前,然后将最好吃的留给自己。

    只是有一件事,让赫连仲绶觉得如鲠在喉,那便是当初自己在都知监的时候,小宴儿是怎么把自己弄回来的。

    他知道,花季睦那样的人,在这内廷的内侍宫女中,身份已是极高的了,小宴儿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杂役,莫说上花季睦跟前磕头求情,恐怕是连见上一面的资格和机会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内侍,是哪里来的本事让花季睦放人呢?

    这天的天气甚好,小宴儿依旧是去别的地方去帮忙,赫连仲绶坐在房门前晒着太阳,脑子里依旧是想着这件事。

    能让花季睦松口放人的,除了在上位的那个不会有别的人,只是理由是什么?

    赫连仲绶生在这内廷二十余年,并不是不清楚这内廷的规矩,更何况,他知道他的父亲,他那只将心思放在征战和疆场的父亲,并不是那种会过多关注内廷之事的君主。

    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没有妥帖的理由。

    六月的太阳晒得人暖暖的,赫连仲绶刚闭了眼就听见小宴儿的声音飘了进来,正想睁眼,却被对方捂住了眼。赫连仲绶伸手去抓他的手,却听见他咯咯的直笑。

    “三生,你猜我今天带了什么回来?”

    赫连仲绶闻见他身上一股甜香,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回道:“你前天带的是玫瑰花饼,昨天是蔷薇夹糕,今天我可猜不出来是什么。”

    “三生你真笨!”小宴儿愤愤的松开了手,将点心匣子提到他跟前。

    赫连仲绶看了看那食盒里的东西,白白糯糯的方糕,上面晒了些椰面,嗅得一嗅,异香扑鼻,他夹起一块,塞进小宴儿的嘴里,看对方吃得高兴,不由得笑眯了眼:“好吃么?”

    小宴儿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想要回他话,却被噎得直咳嗽。好不容易咽下那满嘴的糕点,他回道:“你不吃么?”

    “我不是说过么?我不太爱吃甜食。”赫连仲绶说着,伸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椰面,“我只要看着你吃得这么高兴,就满足了。”

    小宴儿的脸红了红,哼哼道:“你又拿话诳我。”

    “我怎么会拿话诳你?”赫连仲绶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是喜欢这个家伙,人小小的,脑子又单纯得紧,让人忍不住把他当弟弟一样疼爱。

    “我才不信你的话呢!”小宴儿气呼呼的盖上盒子,佯装生气,但是心里却是比吃了那糕点还要来得甜。

    六月里原本就是晒经书的日子,用过午膳,歇息了一会儿,小太监们继续忙碌了起来。赫连仲绶因受了伤,自然是不便插手,只能看着他们把上午翻晒的经书捆成摞,如数的收入库房,搁回原来的地方,下午继续翻晒字画和其他的经书。

    眼看着,太阳偏西,已经到了申时四刻,小太监们开始将下午翻晒的字画收入库房中了,没过一会,他便听得小宴儿的声音由外传了进来:“顺喜儿!!!李人来了!!!”

    赫连仲绶微微皱了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小宴儿的话音中竟带了些喜滋滋的味儿。转头看去,正是小宴儿一溜小跑的奔了进来,他身后则是有个人正跨过那门槛走了进来,太阳有些晃眼。一时间他也没看清楚那人是谁。

    “顺喜儿,李大人来取《圣祖遗训》和《史鉴》了。”小宴儿抓着他的手臂说道,那面上是遮不住的红晕和喜悦,“那两本书在第九十七柜的第三格和第七格里。”

    “哦。”赫连仲绶应了声,并没有抬头仔细看他身后的人,只是跟着他转身往里走去。

    话说,这皇史宬修建之初,为了防火,所以殿内大厅无梁无柱,地面修有离地两米高的石台,其上排一百五十二个外包铜皮雕龙的樟木柜,叫“金柜”。这金柜上收的便是一百五十二个“金匮石室”,里面存放着皇家的圣训、实录与玉牒。

    赫连仲绶数着那金柜往后走,数到第九十七个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取过那梯子,小宴儿爬了上去,找到了那两套书,并递给了赫连仲绶。

    当赫连仲绶把书递到那人手里的时候,耳听得那人的话音,不免得全身都僵住了。

    “有劳喜公公。”

    这人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不是李从礼的,还能是谁的!?

    抬眼看,狭长的凤眼依旧是微眯,薄薄的嘴边挂着的是一成不变的温吞笑意,如若是当日未曾见过对方那近乎疯狂的行为,他也许永远都无法相信像这个人这样永远不会有任何感情起伏的人会有那样的一面。

    “我身上有什么吗?”虽然不满对方这样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但是李从礼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

    “没有,请大学士看看书有没有错漏。”

    口里说着这样的话,赫连仲绶却听得自己的齿关咬得咯咯作响,手掌攥得如同石头一般,一股恶气在胸口翻腾,他只恨不得当下有一把利刃在手,能够将眼前这人碎尸万段,即便不是这样,也要冲上去将对方用手拆了,然后咬碎了吞入腹中!

    寝其皮,啖其肉,饮其血,搓其骨,扬其灰,只有这样,才能出得了自己胸中的那口恶气!

    不是吗!?

    只是……为何这些情绪最终还是被自己咽下了!?

    李从礼低了眉,翻了几下手中的书,回道:“没有任何纰漏。”

    赫连仲绶收了梯子道:“若是没有错,一会小的就这般回了花公公去。”

    说罢,他便要往殿外走,却没有想到李从礼伸手将他拦了下来:“喜公公,且慢。我这厢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赫连仲绶垂下眼不看他,唯恐自己再看得他一眼便真的要在此与之拼个死活。

    “我这里还有事前往含凉殿,与太子东宫正好是相反的方向。眼下太子正在东宫等着我取这书送去,可皇上正巧叫了我去议事,实在是抽不开身,因此特地想要劳烦两位公公替我跑趟腿儿,将这书送去东宫。当然,这酬劳也是少不了的。”说着,他自衣襟中掏出了一些银两连着那书塞进了赫连仲绶的手中。

    赫连仲绶看了看手中的书,又掂了掂那银两,扯了扯嘴角道:“东宫戒卫森严,若不是本处当差的太监,恐怕也是不得入内的吧?”

    像是料到他有此番话,李从礼只是笑着取下了腰间的牙牌递于他,道:“你且说是我这里相托,护卫自是不会为难你。”

    赫连仲绶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旁儿的小宴儿却抢白道:“李大人您只管去皇上那里,太子那里自有我们去。”

    “那么有劳两位公公了。”李从礼说着做了个揖退出了殿内。

    见他走了出去,赫连仲绶皱着眉扯住了小宴儿的衣襟,道:“你怎么就答应了他!?”

    “不过是送书去,况且李大人他也把这牙牌留在这里了,横竖这里的事也快做完,去一下也没什么。再说花公公不是让我们不要怠慢人家吗?”小宴儿说着那面上越来越红,手指也开始不由自主的绞着衣襟。

    赫连仲绶眼睛瞟着他脸上的表情,又看到他那双手,一阵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自己的心思。

    他原本是让那李从礼扰乱了心神,一心只惦念着如何将对方出之而后快,却未曾想到另外一件事。那便是自己借尸还魂到这十二年前,该在的,与那不该在的肉如数在自己的眼前,自然也不会少了那一位。

    比起李从礼来,更无法面对的……恐怕是那个……

    崇德三十四年,那个只有十六岁的“自己”……

    来想去,他真是无法想象那见面的情景,所以他不愿意应李从礼的要求。

    只是,这种心情如何对眼前的这个小宴儿说!?

    “小宴儿,你自己去吧……我这里还有事。”

    他推脱着,想要把这事搪塞过去,却没想到小宴儿拽住他的手道:“顺喜儿,你不是说不会丢下我一人吗?这才不过是送东西去东宫,你就……”

    说着,小宴儿只把嘴儿一撇,便要哭。

    真是难上加难了……赫连仲绶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紧,他别过身去不想看小宴儿那眼神,哪知对方却是扭定了他,老是跟着他一起转。

    如此折腾了几次,终究他拗不过对方,点头应承了下来,不过也算是有条件的,只陪他到东宫。小宴儿哪管这么多,只是听他陪自己去,便是心里欢喜,不免抱住他大叫了几声“好顺喜儿”才算得消停。

    将要收入库的字画经书一一的清点,确定无误之后,赫连仲绶方才跟着奔了东宫去。

    话说这西陵皇城便是顺着这宫城而修建,而这则是宫城里南北走向,分为前朝和内庭两部分,前朝以朝会为主,内庭以居住和宴游为主,且又在布局上呈现一个甲字形,所以老百姓又称之为“北甲宫”。

    宫城共有九座城门,南面正中为丹凤门,东西分别为望仙门和建福门;北面正中为玄武门,东西分别为银汉门和青霄门;东面为左银台门西面南北分别为右银台门和九仙门。除正门丹凤门有三个门道外,其余各门均为一个门道。

    在宫城的东西北三面筑有与城墙平行的夹城,在北面正中设重玄门,正对着玄武门。宫城外的东西两侧分别驻有禁军,北门夹城内设立了禁军的指挥机关——“北衙”。

    丹凤门大街,以北是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玄武殿等组成的南北中轴,麟德殿则是在紫宸殿偏西处,至于太子东宫则是正好与之反方向,处于东边,临近左银台门。

    这二者的位置说得倒是轻松,只是这步行来就算是远的了,也怪不得李从礼要托了这二人将书送去东宫。

    走了一阵,转过几道宫门,远远的便瞧见那高高的飞檐,是龙生九子中的负屃,此刻依旧是蹲在那屋顶翘檐上一动不动,赫连仲绶只看了那一眼,便知那是东宫所在。

    再行了一段路,眼前是一座宫门,门口站着两个握剑护卫,见这二人走上前,便大步一跨,上前拦了道:“两位公公打哪里来?”

    “我们是皇史宬的执事太监,受文华殿大学士李从礼大人所托,将《圣祖遗训》和《史鉴》送来东宫。”赫连仲绶上前拜礼,递上了李从礼和自己的腰牌。

    护卫接过腰牌看了一眼,又指了指他身后的小宴儿,道:“他的呢!?”

    小宴儿正四下摸着自己的腰牌,听得对方问自己,吓得手忙脚乱起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腰牌了。护卫将此情景,道:“别找了,只是送东西进去,一个人去了就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喜欢进的人多了。”

    赫连仲绶和小宴儿对望了一眼之后,有些无力。

    在明白眼下的情况是非得自己进去之后,他只得从小宴儿手里接过那两套书,捧着入了东宫宫门。

    入得宫门,便有和他一样身着青色贴里的小太监引领着他往书房去。到了书房门前,那小太监吩咐他在门外等候,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趁着那小太监进去通报,赫连仲绶忍不住四下打量这座自己曾经熟悉的宫殿来。

    他原本是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的,眼下,以别人的身体来看这里,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感觉来。

    而今是崇德三十四年,于是,眼前那株海棠是去年才种下的,要等到后年春暖的时候,才会开花;还有东厢间里的那株梅花,今年是要开得比往年来得繁茂;更或者,寝殿旁的那颗芭蕉,再过数月,便要枯死……

    他脑子里转的便是这些,竟然连之前那太监出来连唤他几声也不听得。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那小太监只管抱怨道:“你这个公公也真是的,做事哪里有这么不上心的!?一会进了书房,可别乱说话!太子殿下他正看书,不喜欢被人打扰!”

    随着那话音,小太监将门推开来,赫连仲绶觉得自己有些心跳加速。迈入书房,渐渐的,他能够看到那帐幔下握书细看的身影,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要停了下来……

    小太监跪在那方桌前说着来见的人,那原本握着书正看着的人咳嗽了一声,算是同意见。

    听得那咳嗽声,赫连仲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来由的打了个冷战,他来不及多想,只得双手捧着书上前,连头也不敢抬的跪在了桌子前。

    “皇史宬的执事太监么?”桌子后的那人问道。

    赫连仲绶听着那声音,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他觉得那声音似乎是自己的,但是,又似乎不是?

    见他不回话,站在他身边的小太监悄悄的用脚踹了他一下,于是,赫连仲绶立马反应了过来,他将手中的书高高捧起,回道:“小的是皇史宬的执事太监,名叫顺喜儿,正是奉了李从礼大人的意思将太子殿下要的书送来。”

    “李从礼他人呢?”那人继续问道。

    “皇上召李从礼大人议事去了,说是一会便回。”赫连仲绶继续回着,他在努力的克制着自己想要抬头看对方的冲动,却不想连那说话的音儿也颤抖了。

    “如此这般的话,你先退下吧。”

    得了他的话,赫连仲绶觉得心中的巨石落了地,他现在只求可以尽快的逃开这个地方。

    于是他赶紧的谢了恩,起身欲往外走。却没想到后面的人突然叫住了他,令他条件反射的回了头。

    转过脸,看见的那是谁?

    谁家儿郎生得眼若灿星?偏又是眉峰似碧鬓垂丝,唇似春菱含笑,肤白如敷粉,身似玉山巍……

    那不是自己又是谁?十六岁的自己,容貌早是生定了,少的只是二十八岁时那个自己的世故和成熟,所以眉眼间还缠着未脱的稚气……

    眉目入眼,竟惹得赫连仲绶几欲落泪。

    当下里,眼前这个是“赫连仲绶”,那么自己又是谁?顺喜儿!?

    可他偏又不是那个顺喜儿,他脑子里记得的是这东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灯一盏,甚至是眼前这人此后十二年里种种经历,桩桩事件……

    这边这位十六岁的太子疑他神色有异,但也不好问,只得道:“你可知道父皇他叫李大人所为何事?”

    “小的并不知。”赫连仲绶垂首回话,不再敢抬眼看他。

    听他如此说,这位太子只得挥手示意他退下。

    而后,赫连仲绶几乎是用逃一般的出了这东宫门,小宴儿见他飞奔出来,以为出了什么事,上前想要拉他,没想到只碰了个衣角,便被他一掌挥了趔趄,不注意便撞上了一旁的铜缸,把个额头撞得是血流如注。

    见他受伤,赫连仲绶心下愧疚,只得扶了他往御医馆去了。

    求了御医给小宴儿弄了药,回到皇史宬,赫连仲绶亲自给他裹上了。

    小宴儿知他手脚轻慢是怕弄疼了自己,又想起之前被他那么一推,想来顺喜儿从来没有这么对过自己,是那日落水之后,这行为就有些异常,便道:“顺喜儿……”

    “我不是顺喜儿!!!”被他这么一叫,赫连仲绶猛的将手一挥,正巧就拍在了小宴儿的伤口上,顿时那纱布上见了红。

    听着他口里说着那样的话,小宴儿心里随着额头上的伤一阵子的紧,便是那眼泪并着血齐刷刷的落了起来。

    见他落泪,赫连仲绶一阵苦楚。他垂下手退回到椅子上坐着,发起愣神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顺喜儿?不,他不是。他不记得这具身体的半点事,如果不是旁人叫,他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么他便是赫连仲绶?

    不,他也不是。

    十六岁的赫连仲绶好端端的活在这崇德三十四年……

    若不是这二人,自己又是谁?转回到这十二年前又是为何?

    未曾生我我是谁?生我之时谁是我?

    不过是一缕孤魂,没了名儿,没了姓儿,无去处,无归处,尴尬无奈的存在于这崇德三十四年……

    面颊上忽的一凉,伸手一碰,原来是落泪了。

    嘴角勾起一番苦笑,他怎不知这身体换了,连本性也换了?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这般的落泪?

    小宴儿见他也落泪,心里越发的疼他。下了炕,环住了他的身体,将他的头贴近自己的胸膛,道:“不管你是顺喜儿,还是顺悲儿。我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就如你不会丢下我那般。”

    顺喜儿……顺喜儿……

    这便是自己的名字……

    不管承认不承认,这名字当真就是取代了自己用了那二十八年的尊贵名号。

    只因,自己是借了这躯壳还魂;只因,在那东宫里,有另一个自己活着,所以,自己只能是顺喜儿,不能是其他……

    顺喜儿……顺喜儿……

    从今往后,便不再有二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游魂,只有皇史宬执事太监喜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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